母親佟佳氏看看一個女孩兒如此放浪,終不是事體,也曾禁阻她幾回,誰知那惠征卻很愛聽女兒的歌唱。
旗下人的習氣,原是愛哼幾句皮黃的。
他見女兒愛唱,索性把自己一肚子的京調詞兒統統教給她。
父女兩人,早也哼,晚也哼,家裡無柴無米,他也不管。
他父女常常配戲,有時唱《三娘教子》,蘭兒扮三娘,惠征扮老薛保;有時唱《汾河灣》;有時唱《二進宮》,把客堂當戲台,拉著佟佳氏做看客。
佟佳氏看看勸說也無用,索興氣出肚皮外,也不去勸她了。
這時惠征未做蕪湖關道以前 的話。
後來,惠征一到任,蘭兒隨在任上。
那蕪湖地方原是一個熱鬧所在,西門外正在大江口岸,沿江茶坊酒肆開得密密層層,茶園戲館里人頭濟濟。
蘭兒到底是女孩兒心性,她父親又有錢,便帶了一個丫頭、一個小廝,天天到戲館里聽戲去。
那戲院子掌柜的知道是關道的小姐,便出奇地奉承。
那蘭兒聽戲,又有一種古怪脾氣,不喜歡坐在廂樓里規規矩矩地聽,卻愛坐在戲台上出場的門口看著聽著。
天天聽戲,那班子里的幾個戲子她都熟識;院子里的人都稱她蘭小姐。
那蘭小姐天天在戲院子里聽戲還覺不夠,每到她父親母親或是弟弟妹妹的小生日,便要把那戲班子傳進衙門來唱著聽著。
這蘭兒在蕪湖地方,除聽戲以外,又愛上館子。
她父親衙門裡原有親兵的,惠征便撥兩名親兵,天天保護著小姐在外面吃喝遊玩。
合個蕪湖地方上的人,誰不知道這是關道的女兒蘭小姐。
講到那位關道,只因在北京城裡當差,清苦了多年;如今得了這個優缺,便拚命地搜刮,貪贓納賄,無所不為,一年裡面被人告發了多次。
皆由他丈人在京城裡替他打招呼,把那狀紙按捺下來。
到了第二年,他丈人死了,也是惠征的晦氣星照到了,他在關上扣住了一隻江御史的坐船,說他夾帶私貨,生生地敲了他三千兩銀子的竹杠。
這位江御史在京里是很有手面的,許多王爺跟他好。
他到了京里,便狠狠地參了惠征一本。
這時惠征的丈人死了,京里也沒有人替他張羅。
一道上諭下來,把惠征撤任調省。
惠徵得了這處分,只得偃旗息鼓,垂頭喪氣地帶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慶地方去住著。
照那江御史的意思,還要參他一本,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門裡清理關道任上的公款。
後來虧得那安徽巡撫也是同旗的,還彼此關點親戚,惠征又拿出整萬銀子去裡外打點,總算把這個風潮平了下來。
但是他做過官的人,如今閑住在安 慶地方,也毫無意味。
他夫人佟佳氏也勸他在巡撫跟前獻些殷勤,謀點差使噹噹。
安徽巡撫鶴山,看他上衙門上得勤,人也精明,說話也漂亮,還能常常出出主意,巡撫也慢慢地看重他。
這時安徽北面鬧著水災,佟佳氏勸丈夫趁此機會拿出萬把銀子來,辦理賑濟的事體。
又在巡撫做生日的時候,暗地裡孝敬了兩萬銀子。
這一來,並並刮刮,把他太太的金珠首飾也並在裡面了。
鶴山巡撫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便替惠征上了一個奏摺,說他精明強幹,勇於為善,便保舉他辦全皖賑務的差使。
誰知惠征運氣真正不佳,鶴山這個摺子一上去,不到三天,疝氣大發,活活地痛死了;遺缺交按察使署理,那按察使恰巧是惠征的對頭人。
上諭下來,把山東布政使顏希陶升任安徽巡撫。
那顏希陶一到任,按察使便把惠征如何貪贓、如何巴結上司,徹底地告訴了一番。
這顏希陶是著名的清官,他生平痛恨的是貪官污吏。
如今聽了按察使的話,從來說的先入為主,從此他厭惡了惠征。
那惠征一連上了三次衙門,顏巡撫總給他一個不見。
惠征心裡發起急來,一打聽,知道按察使和他抬杠子。
這時惠征所有幾個錢都已孝敬了前任巡撫,眼前度日已經是慢慢地為難起來,要想打點幾個錢去孝敬上司,再也沒有這個力量了;沒有法想,只得老著麵皮天天去上院。
那巡撫心裡厭惡了他,老不給他傳見。
他也曾備了少數的銀錢,托幾位走紅的司道替他在巡撫跟前說好話。
誰知那巡撫實在把個惠征恨得厲害,一聽得提起他的名字,便搖頭。
那替他說話的人見了這個樣子,便是要說話也說不出了。
惠征住在安慶地方,一年沒有差使,兩年沒有差使,三年沒有差使。
你想他在關道任上把手勢鬧闊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一個道台班子,進出轎馬,這一點體面又是不可少的。
再加這位蘭小姐又是愛漂亮愛遊玩的人,在安慶地方,雖然沒 有蕪湖一般好玩,但是一個省城地方也有幾條大街,幾座茶館、戲館,這蘭小姐也常常出去遊玩,免不了每天要多花幾個錢。
況且這惠征又吃上了一口煙,不但多費銀錢,那新撫台又是痛恨抽大煙的。
一打聽惠征有這個嗜好,越發不拿他放在眼裡。
只因他是一位旗籍司員,不好意思去奏參他。
惠征三年坐守下來,真是坐吃山空,早把幾個錢花完了。
起初還是供貸度日,後來索興典質度日,再到後來借無可借,典無可典,真是吃盡當光,連一口飯也顧不周全了。
蘭兒母子四人常常挨凍受餓。
那蘭兒是愛好奢華的人,如何受得這凄涼,天天和她父母吵嚷,說要穿好的,要吃好的,又要出去玩耍。
這也怪她不得,女孩兒在十五六歲年紀,正是顧影自憐、愛好天然的時候。
蘭兒一年大一年,卻長得一年俊一年。
她這樣花模樣玉精神的美人兒,每日叫她蓬頭垢面、襤褸衣裳,一把水一把泥地操作著,叫她如何不怨。
她每到傷心的時候,便躲在灶下悲悲切切地痛哭一場。
佟佳氏看看自己花朵也似的女兒被糟蹋著,如何不心痛?到傷心的時候,便找她丈夫大鬧一場。
那惠征眼看著兒女受苦,何嘗不心痛!只因窮苦逼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體。
他到了這時候,外面眾人交謫,內而饑寒交迫;只因沒有錢去買大煙,鴉片常常失癮;再加憂愁悲苦,四面逼迫著,那身體也便倒了下來。
從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勢一天重似一天。
佟佳氏起初因家裡沒有錢,便還俟著不去料理他;到後來看看他的病勢不對,才著起忙來。
從箱底里掏出一支從前自己做新娘時候插戴的包金銀花兒來,叫他兒子桂祥拿去典錢。
那桂祥比蘭兒年紀卻小一歲,今年十八歲了,不知怎的,卻生得痴痴癲癲。
如今見母親叫他去上當鋪去,把他急得滿臉通紅,說俺不會幹這個。
平日他家裡上當鋪,都是佟佳氏自己去上的,如今因她丈夫病勢十分厲害,不 便離開,便打發桂祥去。
誰知桂祥卻一口回絕說不去,佟佳氏不覺嘆了一口氣,說道 :“蠢孩子!這一點事也做不來,卻叫我將來靠誰呢?”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
蘭兒在一旁見她母親哭得凄涼,便站起身來,過去把包金銀花兒接在手裡,出門自己上當鋪去了。
那當鋪里的朝奉見了這美貌的女孩兒,早把他的魂靈兒吸出腔子去。
只是嘻開了嘴,張著兩隻桂圓似大的黃眼珠,從那老花眼鏡框子上面斜乜著眼睛,望著蘭兒的粉臉,連連地問道 :“大姐姐,你要當多少錢?”那蘭兒看了這個樣子,早羞得滿臉通紅,一肚子沒好氣,說道 :“你看值多少,便當多少 。
”那朝奉說道 :“十塊錢夠嗎?”蘭兒聽了不覺好笑,心想,一支銀花兒,買它只值得一兩塊錢,如何拿它質當,卻值得十塊錢呢?當下她也不和他多說,只把頭點了點。
可憐那朝奉,只因貪著蘭兒的姿色,眼光昏亂,把一朵包金花兒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賠了十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