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銀影翩然走近,子霏不自覺地站了起來。
輝月的步態極美,妖華袍在琉璃燈影下銀光點點,飛舞搖移,美如流水,子霏卻覺得有些不安。
“子霏?”臨近了席前,輝月卻在最後一片黑暗中停下了腳步,聲音清朗仿若珠玉擊盪:“怎麽了?”子霏迎上前一步,分明的看到輝月的面龐,在暗影中似一朵盛開的花,潔白而清豔,並沒有什麽不妥,暗笑自己神經過敏,說道:“去了這麽半天,是不是想逃酒?”輝月輕聲笑了,極動聽的聲音:“難道我還怕了你?你自己說,喝什麽,暖的冷的黃酒白酒,我一定奉陪。
”子霏不過只是這麽說說,這會兒就勢說:“那就試試。
”星華在後面已經聽見,極興奮的叫好兒,吆喝著人換大酒爵上來。
行雲遠遠站那裡看著,瑰麗似畫中人的輝月,烏髮如瀑,銀衣若仙,和青衣銀髮的子霏站在一起,輝月低頭說了句什麽,子霏微笑著點頭,那畫面說不出的合諧。
忽然覺得心裡有一點痛。
輝月對人總是溫和的,但是……對龍子霏格外不同。
而那個青衣銀髮的子霏,行雲慢慢坐倒……雖然是被狐惑草迷了神智,失了常性……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哭了,很傷心……爲什麽?如果因爲被侵犯的痛苦,又爲什麽會微笑著對他說,不用介意?應該痛打他一頓出氣,或者……爲什麽?星華已經讓人擺開了罈子,揮退了近侍,親自往大杯中倒酒。
輝月與子霏各坐在桌案一端,一個是含笑不語,一個是雲淡風清。
輝月也會這樣豪爽的喝酒麽?從來也沒有見過……平舟立在身後,看著子霏一仰而盡,飲酒如灌水,姿態極俐落。
好象……只有這點還沒有變。
當年的飛天,當年的冠蓋滿京華,當年的風月盛事……當年……輝月出身高貴,儼然是神殿下一任的祭神。
他替飛天去送東西,看到輝月的言咒已成,談笑間花開花謝,神跡一般。
那時候就知道,輝月的成就,一定不止於此。
後來奔雷怒氣騰騰去找輝月的時候,他在窗下,聽到輝月傷痛的聲音。
奔雷不知道,但是平舟卻知道。
爲什麽大祭神會讓輝月親自來施攝魂術。
不止是因爲輝月有言咒這種通天的本領。
因爲……世上沒有無中生有的事……如果飛天心中對輝月一點兒愛意都沒有,攝魂術也無從施展。
因爲,飛天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喜歡輝月。
他那時很懵懂,除了學劍,打架,別的什麽都不懂,也不關心。
他還會拿行雲的相思來玩笑。
他根本不知道……一直到最後,到他失卻常性輕生自毀……他可能都不會知道,他自己心中,曾經有過的秘密。
平舟的手慢慢握緊,指甲陷進掌心。
飛天不知道,但是輝月知道,奔雷也知道……自己也知道。
這是個不死不休的糾葛。
輝月的心,究竟會不會有柔軟的一天?那時候真的很想,把那平靜的表象撕裂,看看下面會是什麽樣的心腸。
看看身邊有些茫然的孔雀公子,平舟在心底嘆息。
行雲與飛天,已經隔了兩百年。
昔日的夥伴,仇家,情人……那些複雜的糾纏,都被這兩百年,分劃到了時光的兩端。
行雲越不過去,飛天一樣不能。
平舟垂下視線,看著玉杯里晶瑩剔透的酒液,慢慢啜了一口。
醇香的酒意在口中瀰漫,眼中象是上了霧。
平舟轉頭看向正席的方向,子霏的酒量真是好,但輝月也沒有一點點喝多了的表現。
只要他快樂……只要他活著,並且快樂……平舟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我去更衣……”子霏笑得喘不上氣來,眼睛更亮臉頰微紅。
星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叫人把帝都宮中藏得最深的酒都搬了出來。
子霏放下手中的空杯,抹抹唇邊的酒液。
最後幾個罈子里的酒根本稠得倒不動,濃濃的琥珀色,掛住杯口如蜜一般,還是取了烈酒來沖兌,否則根本喝不下去。
輝月按著桌案站起身來,身形居然還一絲不晃:“一道兒去。
”星華眉開眼笑抱著那酒罈子,手指蘸了酒往嘴裡送。
平舟在一邊坐著看著,聲色不動。
行雲只覺得氣悶。
看著子霏和輝月互挽著離去,猛地擡頭灌下一口酒。
平舟輕聲說:“悠著點兒喝,太急會醉。
”子霏輕聲笑著,靠著門框,手在銀盆中洗了兩把,輝月倚邊一邊看他。
“沒看出來……你也有當酒鬼的資本!“子霏濕水的手拍了他一下,細碎的水珠迅速的濺開,一點兒沒有沾在那件銀色的輕裘上面。
“咦?”子霏湊近了睜大眼睛看:“真……真的水火不侵?真的假的啊……”輝月笑,攬住他象某種犬科動物一樣亂嗅的腦袋:“你拿火來試試。
”子霏覺得頭微微有些暈,定一定神:“那不行,萬一燒壞了,我賠不出來。
”輝月只是笑,拈拈指,一朵藍瑩瑩的火焰在他細白的指尖上躍動,映得人眼前一亮。
“哎哎……”子霏上去想撲滅那點火苗:“說說而已,別真燒了。
行雲費了多大功夫,還不得哭啊。
”“可是……”輝月的手按在他的頸後,微微用力把子霏壓向自己:“不是你找來的麽?”子霏晃晃頭:“是行雲花心力找的,不是我……說起來啊,你們站一起,是滿合適的。
這些年你照顧他一定是細緻得很,他看你的眼神啊……”子霏笑的樣子有些嬉皮:“很有豔福啊……”輝月的聲音很輕:“誰啊?”“你唄。
”子霏用力晃晃頭,奇怪,只喝這些不應該有這麽暈。
“是麽?”輕而帶著危險的聲音,在耳邊低喃:“飛飛……”“嗯?”子霏無力的靠在他胸前:“什麽事。
”“記得以前怎麽喊我的嗎?”子霏用力眨眨眼睛,口齒不清的喊:“輝月哥哥……”含糊不清的聲音,被輝月的唇全部吻去。
子霏的手胡亂的揮動,輝月那薄薄的皮裘下面就是光滑的肌膚,子霏象觸了電一樣縮回手去,用力別開頭:“輝月……別……”“飛飛……”輝月的身子熱燙,軟軟的挨著他。
“不行,不行。
”子霏的手上使了力:“不行!”“因爲行雲?”輝月的聲音清冷卻又奇異的低啞,象軟軟的羽毛在皮膚上掃過去,讓人全身戰慄。
子霏喘了幾口氣,努力靠著身後的廊柱挺直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輝月軟軟靠著他,聲音極輕:“是啊,醉了……”兩個人沿著長長的廓道走著,月光透過層層的飛檐畫角映在身上,影影疊疊,亦真亦幻如夢境一樣。
“你聽說過,妖華袍的來由麽?”輝月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慵懶。
子霏眼觀鼻鼻觀心:“聽過……走這邊兒……”“妖華愛上九尾,後來因它而亡……你說妖華恨不恨九尾?”這叫什麽問題,沒頭沒腦。
“可能……恨吧。
”“猜錯了……”輝月吃吃笑起來,充滿魅力的聲音慢慢說:“妖華到死都不後悔……”子霏想著,醉鬼的思路果然都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不過……那酒的後勁真大,頭暈沈沈的。
“犴是個蠢材,沒腦子……妖華不是狐妖所以沒內丹。
犴找不到狐珠,一怒之下,做錯了兩件事。
一是,不該把妖華活著剝了皮……二是,不該把妖華的血肉給九尾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