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 中 - 第1節

耳朵忽然一痛,我哎喲一聲睜開眼,楊公子笑得溫柔:“睡得好嗎?”我眨眨眼,一時沒分清夢裡夢外。
轉頭看見小空那個肉球兒呼呼睡得香,才知道自己醒過來了。
想起初見的時候楊公子春風馬蹄疾,滿樓紅袖招的瀟洒意態。
想起他白衣如雪顔如玉,如秀樹臨風的身姿。
遲一步才想起來,他肩膀上也有烙的那個天奴的印。
這樣一個人,怎麽會被打下永不翻身的烙痕的?我定定看著他,屋裡很暗,只有屋角亮著一盞燈,他的臉在幽幽的光里,似煙遮霧罩,朦朧不清。
這些日子來,會斷斷續續夢到前塵。
一開始總是美好,那時的楊公子行雲,成日與輝月形影不離,而我看到自己,跑去找輝月和行雲,學字學劍學書畫。
輝月常常是有正事在忙,於是我大多數的時候是在跟行雲在一起。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會帶點鄙夷的笑,看不起我粗笨。
時間久了,也會揪著耳朵罵,然後握著手說運劍該怎麽樣怎麽樣。
後來發現他一直用目光追隨輝月,還好好的嘲笑了他一番,被他老羞成怒按著頭,威逼著發誓決不跟第二人提起這件事。
嘴上是答應著不說,可是心裡藏不住事。
奔雷後來當然也知道了,只是笑笑不語。
至於輝月……這世上沒有輝月不知道的事,他總是冷靜睿智,一雙眼看什麽都是通透明澈。
星華那個時候,也來到了帝都。
出身古老貴族世家的少年,卻有勇往直前的熱情,特別說得來。
只可惜不久便分別,他去了西邊。
我離開了帝都,跟奔雷去東戰軍。
雖然年紀小,但是上戰場並不比旁的任何人差,後來……後來與獸族打了一場血戰,搶了它們的鎮族之寶回來。
好象一切就從那裡開始不同。
那個盒子誰也打不開,想了多少辦法,劈也劈不動,燒也燒不壞。
我帶著盒子回帝都去找輝月和大祭神想法子。
那時候的楊行雲公子花名滿帝都,年少風流春衫薄,眉能言目能語。
把盒子給了輝月,我和行雲去喝了一場酒。
他趁著醉,跑去跟輝月說喜歡。
輝月淡淡的擋了回來。
兩天以後輝月行了成年禮。
楊行雲喝個爛醉,我苦命的扛著他從城外一直走回帝都,走到天黑,離城還有老遠。
真的累,很累,腳都要斷了。
他半醉,又哭又笑,想起來有一句沒一句跟我說羽族的事。
他說他母親是孔雀,是羽族族長之妹,卻和天人相愛,背家離鄉。
他說他其實不喜歡帝都的生活,但是父親不許他回羽族去。
他說,飛飛,你要不要學著飛?你名字叫飛,難道不想飛?我告訴你,羽族人人會飛,其實天人也可以,不一定要有翅膀。
這是羽族的不傳之秘,我教你……你可不要告訴別人……他胡言亂語的,兩句醉話夾一句口訣。
我跟他一起說胡話。
可是那口訣是真的。
我真的騰身飛了起來,不是縱躍,是真的飛了起來。
但是我仍然用兩隻腳走回城。
我聽說過這些禁忌,他不該告訴我這個。
我聽到也就當做沒聽到。
那個盒子一直放在神殿,要回東邊去,臨走我去問輝月盒子的事,他解釋說,只有獸族一脈最純正的血統,才可能打開盒子。
我就笑。
一切象做夢一樣。
行雲來了,臉皮薄又想見輝月又彆扭,和他鬧,打碎了琉璃盞。
沾血的手無意摸到了那個盒子上。
盒子開了,裡面有把劍。
雙盈。
真的很凄涼,所有的目光,一夜之間全變了樣。
只有行雲還是一樣的,看也是原來的那樣看,說也還是原來那樣的說。
後來……奔雷來把我帶回東邊去。
那把劍就跟著我,威力強橫掃蕩一方。
心裡很迷惘,我明明是人,爲什麽這妖劍卻跟著我?爲什麽所有人的眼睛,都和從前不同了?我明明還是我……後來,奔雷成了上將軍,我成了三殿之一。
登殿的那天,行雲來慶賀我,輝月則一直象是有心事……晚上輝月叫我去。
我只記得累,好累,比背楊行雲走路累多了。
其他的,什麽也記不得。
但是從那天起,看輝月的時候,眼睛就移不開。
他的眉眼好象一夜之間變得魅惑離人神魂一樣,望住他的時候只會痴痴傻傻……打起架來,星華,奔雷,我,勢均力敵,棋逢對手,上界再找不出可以與我們抗衡的人。
但是輝月一個最微不足道的眼神,就立刻讓我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輝月卻變得極冷淡,再不肯讓我近他一步之地。
什麽話都說得通透明白,只是不肯再接近。
莫名的傷心,痛苦難當。
楊行雲冷眼看著,笑得涼薄,笑得傷痛,說,我丟下的債,你再來背,真是一筆亂帳。
輝月不是好惹的,你趁早醒早好。
奈何噩夢難醒。
……不知道是夢還是幻想的那些舊事。
在腦子裡象走馬燈似的,瞬息萬變,五光十色。
楊公子托著我的下巴,把一杯酒送到嘴邊來:“喝了。
”我垂下眼瞼。
紫色的酒。
“爲什麽?”他挑挑眉:“喝了再說。
”我推開他手,搖了搖頭:“我不喝,你別拐彎子,要怎麽樣直說。
”他嘿嘿一笑,一股子寒意在眉心直露出來:“我要什麽?我還能要什麽?我現在也沒什麽想要。
”他笑得冷,我坐在那裡愣愣地看。
“我想要我父親還活著,我想要這道劍傷這個烙印去掉。
我只想做無憂無慮的孔雀公子。
”他咬咬牙:“可惜我父親死了幾百年,這個烙印永遠去不了,翎羽爲了救你這混蛋被我父親親手給拔了。
我現在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沒有,你說我要什麽?你說我還想要什麽?”我睜大眼,看著他面色雪一樣的白,一點血色也沒有。
“你能還我什麽?你知道鳥被拔掉最深的一根翎羽的時候是怎麽樣的痛?你知道看著自己的父親就在眼前被人殺了,是什麽樣的痛?他是不好,可他是我父親,是我父親!你就在我面前……一劍刺死了他!你爲什麽不一起殺了我?嗯?爲什麽不一起殺了我?”他捏住我的下巴,很重,痛得象是要被他捏碎了一樣。
“你說……”我困難的說:“你說要我怎麽樣,我都依你。
”“喝了。
”他把酒杯遞到唇邊:“我要你把這喝了。
”54“喝了。
”他把酒杯遞到唇邊:“我要你把這喝了。
”我看看他,再看看那杯酒。
酒的味道實在好,甘香濃冽。
我放下杯子,還記得跟行雲說:“等小空醒了一定肚餓。
”他冷冷一笑:“鳳林餓不著他。
”被他拖起來向外走。
明明身不心己,可是一點兒也不害怕。
一路上幽暗昏然,不知道走了多遠,腿突然沒來由的軟,腳絆了一下,身子向前直仆了下去。
楊行雲回過頭來看我,居高臨下,眼中只看到一個模糊的黑的影子。
身下是茂密的長草,把整個人都淹沒了。
他嘆了一聲氣,說話的聲音低,實在聽不清說了什麽。
眼前一黑,他的唇……落了下來。
極盡纏綿溫存的吻。
清風一縷,吹在臉上涼涼的。
我以爲自己會失去意識,可是仍然神智清楚。
他終於放開的時候,我急促喘著氣,他似乎也明白我在想什麽,在耳邊熱熱的低低的說了句:“我沒有再加藥……你得給我醒著,把以前都想起來,把現在都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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