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 下 - 第7節

飛天笑起來:“胡說。
你這樣子也會摔東西,騙誰都不會信你。
”“真的。
少年時候也很頑劣。
因爲一起學劍,師弟有一招學得比我快,師父誇讚他而訓斥了我,那天晚上我心裡氣悶,砍翻了半個坡的樹,害得許多鳥巢都跌翻了。
後來想一想覺得實在是不應該。
”飛天有些疲累,放軟了身體靠著他:“你師弟很聰明麽?”“不是。
他並不聰明,但是很刻苦。
別人練十次,他練一百次。
雖然進境不快,但是比別人都要紮實得多。
他總相信勤能補拙,比旁人起得都早,睡得都晚。
不喝酒,不偷懶,對漂亮女孩子瞧也不瞧一眼。
”飛天還是頭一次聽他說起從前的事情,好奇地追問:“後來呢?你師弟他現在在什麽地方?”平舟停了一下才說:“他被大師兄暗算……就在你救我的前一天,他死了。
”飛天驚得身體顫了一下。
“別怕,別怕。
”平舟反過來安慰他:“是我不好,嚇到你了?”“我不該問……”“不是,是我也想說出來。
總在心裡悶著,總怕有一天會全部忘記。
”“不過,好象已經忘記許多了。
”飛天慢慢地問:“他長什麽樣子?”“他的樣子……一開始很黑很瘦,後來慢慢結實起來了。
個子不算太高,但是肩膀挺寬的,一笑的時候牙齒雪白。
幾個師妹喊他傻大個兒,黑塔,鐵樁什麽的,他也不惱,總是一邊搔頭一邊笑……師父教了劍法他不會,問了兩三遍不敢再問,就去問……問師兄,再問我,再問師妹們,每個人都教他一遍,他自己一個人死命的練,反覆劈石頭,虎頭裂開了全是血,第二天用布包一包再和其他人一起練……後來他劍法反而是最紮實的一個。
師兄忌憚他,所以……先對他下了手……”平舟其實……一直是那樣寂寞的。
因爲冷靜,因爲什麽事情都想得通透明白,所以分外寂寞。
在帝都也好,在天城也好。
無論是何時何處,他與人都保持著淡漠的君子之交。
飛天從來沒有看到他失態。
只有一次。
看到他焦急,力道象是不受控制。
看到他流淚。
飛天覺得有些心酸。
平舟攬著他。
“對不起,平舟……對不起。
我沒有,一樣的心可以給你。
”終於說出來了。
每天每天悶著不說的話。
自我唾棄的理由。
總是發獃出神,總是逃避去想的事情。
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不要緊。
”平舟抱著他,下巴靠在他的頭頂:“不要緊,飛飛,不要緊……”“只要能看到你平安快樂,我一樣會覺得快樂。
”“可是,對不起……對不起。
”飛天覺得鼻子發酸。
自己越來越情緒化也越來越軟弱了。
也許是一直在生病的關係,人軟弱了許多。
“不要緊,真的不要緊。
”在窗下,依偎在一起的人影。
琉璃盞的光亮,把他的影子映在一面的牆上。
溫柔的一個影子。
睜開眼睛的時候十分迷惘。
飛天看著青色的帳頂,一時間想不起此生何生,此處何處。
天象是蒙蒙亮,屋裡的光線也不強。
飛天試著動了一下,一向都容易疲倦,早上尤是。
但是今天好象特別的倦怠,胸腹間薄薄的有些凹陷,腰軟得直不起來。
飛天側頭看的時候,才發覺今天這種極不正常的怪異感來自何處。
平舟不在身邊。
這些天總是相伴入眠,形影不離的平舟,已經起了身。
寬大的床榻上只有他一個。
習慣真是最可怕的東西。
屈辱可以習慣,傷痛可以習慣。
溫柔的陪伴,不知不覺就已經上癮了麽?是不是寂寞了太久,所以對溫柔分外沒有抵抗之力?撐著身體坐起來,這樣簡單的動作也令他氣喘吁吁。
身體雖然一直不是太好,但是象今天這樣虛弱還是頭一次。
眼前金星亂舞,飛天靠在床頭,虛弱的閉起眼。
平舟一直在安慰他,可是沒道理傷病久久不愈。
身體軟得象一個破了口的氣球,乾乾扁扁,一點氣力都沒有。
好象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個深處,失去了什麽。
象是在身體的深處挖去了一大塊很重要的東西一樣,茫然若失,又奄奄無力。
頭髮有些微的水氣。
沐浴過後的淡淡的清新味道。
飛天不記得自己有沐浴過。
實際上,昨天的記憶茫亂而短暫。
昨天……關於昨天的記憶很迷惘。
一早的時候與平時一樣,到了午後的時候突然渾身無力,平舟有些慌亂,給他喝了湯藥,後來慕原來了……再後來的事情,全無印象。
似乎是昏睡過去了。
伸手攥著床柱想起身,才剛剛挪動一些,就覺得天旋地轉,身體完全不由自主象是一塊石頭般沈重,撞在床頭,帳鉤晃了幾下,撞在床柱上,輕輕的響聲,一下,再一下。
“飛天。
”平舟急急的沖了進來:“你別亂動。
”被他抱住,小心翼翼的放下,卧在枕頭上。
飛天睜著一雙眼睛看他。
平舟的面容有些憔悴,眼睛下面有明顯的青印。
飛天看著他掖好被角,手摸到額頭來試溫度,慢慢的說:“我快死了麽?”平舟立刻說:“胡說什麽。
你只是一時氣血虧虛,調養幾天就會好的。
”飛天苦笑:“到現在你還要騙我。
從兩百年前我第一次變成龍身之後,龍脈慢慢由淺而深,功力也日漸深厚。
可是這些天來,卻越來越是淺淡,現在……”他慢慢從被底下伸出手臂來。
有些蒼白細瘦的手臂上毫無瑕疵:“根本是全部消失了。
族長他們曾經說過……龍將死時,龍脈全褪……你們,一直瞞我,我自己心裡卻是有數的。
”平舟的手還按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嘆息:“龍族的事情,你不知道的還多著。
龍脈淺褪也不是只有在將死的情況下啊。
飛天,你自己想一想,從我們認識到如今,我有沒有騙過你?有沒有對你說過一句誑語?”飛天慢慢的搖搖頭。
就是這樣輕微的動作,都令他眼前一陣發黑,胸口悶得喘不上氣來。
“這就是了。
飛天,如果你真的是死期將至,我也決不會把你放在這樣一所宅子里沈悶度日。
我會問你有什麽最想要做的事,有什麽最想去的地方,即使你的性命只剩一天,我也會讓你過得開開心心,絕對沒有閑暇去寂寞或是傷愁……”額上的手慢慢滑下來,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平舟的眼光中愛憐橫溢,低下頭來在他額角輕輕一吻:“你會慢慢好起來的,相信我好麽?”飛天輕輕嗯了一聲。
平舟的溫柔讓人無從招架,一池泉水,軟熱宜人。
除了在其中沈溺迷醉,沒有別的選擇。
“湯藥差不多好了,喝了葯,好好睡一覺。
明天我們啓程,和慕原一起去隱龍。
你慢慢調養,會很快好起來的。
”飛天皺皺眉:“還要喝葯?”平舟微微一笑,本來有些疲倦的面容上象是晨曦春曉般,一瞬間讓人覺得容光不能逼視:“這次的葯不同,煎的人很用心,道也不苦。
”他揚聲說:“把葯端進來吧。
”外面腳步聲細碎,飛天先聞到了葯香。
天色已經比剛才亮了許多,有人端著托盤,盤中盛著碗葯。
飛天不經意的看了一眼那進來的人,坐直了身體。
那人走到床前,屈膝跪下,把托盤放在矮几上,端起葯碗送到了飛天的嘴邊,笑中帶淚,手微微有些抖:“殿下,請用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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