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的一生是這樣的:二十多歲時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去扒土,但沒有扒出個名堂;三十多歲時像個變態分子一樣,見到漂亮女孩子就盯住了猛看,但也沒看出個名堂。
四十多歲證出了費爾馬,按常軌就該一輩子沒法發表,像個老處女到了這般年紀嫁不出去了一樣,但僥倖成了人瑞。
當然,這種經歷毫無代表性。
有代表性的是扒一輩子土,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
我的這種經歷頗像虯髯公,他本來該在洛陽城裡當一輩子的變態分子,後來卻跑到了洛陽城外(當時他也是四十多歲)。
於是一代名俠,就此墮落了。
虯髯公沒有墮落時,總是坐在地上嚼鞋子,從新麻的苦味里體會人生。
這時候他的眼睛和正常人是一樣的,既不凸也不凹,而且從來也不喘。
太陽曬在他的臉上,汗流到他眼睛里,像紅拂這樣的絕代佳人從他眼前經過,都不能使他有所動搖。
只有在半夜裡性慾難熬的時候,才拔劍出去,仗義行俠,發泄心中的慾念。
被他殺掉的姦夫淫婦,總是七零八落,需要仔細分揀才能分開,盛進兩個籮筐。
這種分揀的工作誰都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幹,因為男女有別,死了以後也不能混在一起。
對虯髯公來說,只要偶爾感到紅拂從身邊走過時的森森涼意,嗅到她身上的氣味就夠了。
像這樣長發委地,肌膚如雪的女人只是用來欣賞的。
等到他將來老了,頭頭們會給他一個奶水流盡了的奶媽做老婆。
那種女人臉上皺紋特別多,牙齒雖未脫落,但是齒縫特別的寬,以至牙床好像一把用舊了的梳子;她的奶袋平坦而廣闊,好像鰩魚(這種東西俗稱老扁魚),或者大象的耳朵一樣,假如能夠撲動,可以試著飛上天去。
頭頭們還會給他分配一間住房,是穀倉里隔出的小間,就如我過去住過的筒子樓,這個女人就會在黑洞洞的地方做針線。
他們倆在這間小房子里交配,生孩子。
用不著頭頭們提醒他,虯髯公就知道這是所說的幸福生活。
但是在住到穀倉里之前,還要在陽光下住很多年,嘴裡嚼著鞋子,看著紅拂苗條的背影。
我不知你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看,反正虯髯公把這看做頭頭們對他的考驗。
虯髯公尚未墮落時,紅拂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棵特別美麗的植物,比方說,一棵大柳樹,她頭上的萬縷青絲就像是柳條;或者她是一條幽靜的小溪,那萬縷青絲就是水流里飄蕩的水草。
雖然他也起過等紅拂走過時往地上一躺,從裙子底下看看她的腿,或者乘教授劍術時從她領口進去偷看幾眼等念頭,但他不是總那樣的。
諾大一個洛陽城都會出毛病,何況一個虯髯公。
總的來說,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是一個系紅色的丁字布,被海邊上的陽光曬得黝黑的人,這個人是一個扶桑的漁夫,清洗大海里撈出的鰩魚,撤上鹽,再把它晒乾;或者是一個圍草裙的人,在暗無天日的森林裡被漚得黑不黑白不白,這個人是個馬來西亞的象奴,每天都要給大象洗耳朵;或者像我這樣的人,每天晚上用雙手揉著小孫皺皺巴巴的乳房,眯著老花眼看她趴著睡覺壓出的紋路,她還說假如她得了乳腺癌不能早期診斷就要唯我是問。
總而言之,假如這樣的話,我們就都是一樣的人,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絲毫也不想把紅拂這樣的女人瑞抱在懷裡。
這就是說,那時他是經得起考驗的。
但是墮落了之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現在可以說說虯髯公在路上盯李靖、紅拂梢的事。
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路呀,簡直可以說是婉蜒于田野和草地之間的泥溝。
假如你抱怨路不好的話,就可以回答你說:誰讓你出門?假如你說:我有急事非出門不可,回答就是:這我管不著。
假如一位官員或者有身份的人出門,就有整整一支築路大軍在他前面修路,而他沒經過的地方,路還是很糟。
他走過之後,路馬上又壞了。
所以抱怨路不好,還不如抱怨自己是個老百姓更實在些。
假如你不是老百姓,就會想到:我要什麼就有什麼,何必要有路。
而假如你是個老百姓的話,就會想道:我要什麼都沒有,豈止是路! 李衛公、衛公夫人、還有後來當了扶桑國王的虯髯公,在年輕時候都這樣行過路——遇上什麼吃什麼,比方說路邊上有綠色的麥子,就順手捋下一把,搓去外殼放到嘴裡;遇到什麼地方就睡在什麼地方,比方說草垛,樹林子,牛圈,驢棚;遇到什麼水就喝什麼水,走著走著,路就向田野里岔去,那準是通向一眼泉水。
當然說它是泉眼,未免太好聽。
它是麥田裡一個水坑,周圍的麥子都被行人踩得精光,好像一片打麥場。
路就是這樣的,總是通向有吃有喝有住的地方。
但這對於住在路邊上的人就不是什麼好消息了。
因此路上到處都是斷頭溝,成團的酸棗刺,牛圈驢棚里都屙滿了人屎,泉水裡有牛屎,甚至人糞。
行人經過村子時,別人都是怒目而視,時而還會成為小孩子彈弓的靶子。
儘管如此,人在這一輩子里,總有幾回要成為行人,否則就不能算成年人。
因為不行萬里路不知天下之大,契訶夫就去過庫頁島,蘇東坡也去過海南島。
虯髯公和李靖、紅拂走在路上,實際上路不止一條。
除了那條泥水飛濺的車道,還有無數條人走的路,好像一束沒有絞緊的毛線,走到了崎嶇的地方束緊成一條,到了空曠的地方就散開成一片,踐踏著青苗,走到了河邊,人路就和車道分道揚鑣,車子走到渡口或者橋上去,而人卻朝僻靜無人的地方走去,在河邊上散開不見了。
這樣可以省掉擺渡或者過橋的錢,也可能會在河裡淹死,但是對於沒有錢的人來說,這后一條沒有什麼可怕的。
這是些綠油油的河,河邊上長滿了綠油油的蘆葦。
那是一條處處淤塞水流遲緩的河,所以裡面的水不是清而是綠,但是紅拂下去以後,河水好像是清了一點。
那條河邊上蘆葦有海帶那麼寬,可以採下來包棕子。
水邊上還長了不少的馬蘭草,所以連捆棕子的帶子也有了,只是不知到哪裡去找糯米。
李靖和紅拂找到了沒人的地方,脫光了衣服下水,虯髯公在岸上的蘆葦叢里看見了,覺得他們好得意,就禁不住妒火中燒。
後來他不管何時何地,想起了這件事都要妒火中燒,儘管紅拂和李靖不是一生總得意。
沒有人能夠一生總得意。
好多年前我插隊的地方也有這樣一條河,長滿了這樣的葦葉;到了河邊我就想到了粽子的問題。
按照我的意見,只要有了糯米,不吃粽子就吃粘米飯也可以。
但是在這方面我說了總是不算的。
想要說了就能算數可不容易。
假設有一條天然的河流到了開闊的地方,並且沒有人管它——換言之,不在岸邊上打樁護岸,植柳築堤等等——它就會在田野之間拿起彎來。
久而久之,在某些地方寬得好像跑馬場,河水流到了那裡就散開,變成幾十條細流在沙灘上流過去,在另一些地方形成綠油油的河灣,兩邊都是綠油油的蘆葦——那種蘆葦葉的樣子好像芭蕉葉。
現在我回想起當時的路和河流,就要聯想到拓樸學。
我學的一切功課里,就是這一門最讓我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