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公精神不振,大家把這筆帳記到了紅拂帳上,最起碼是她沒把衛公的伙食管理好。
除此之外,皇上也說過:“這小子(指李衛公)還有用,不該拿刀去砍他。
”但是這話大家沒有聽到。
因為這個緣故、皇帝就派御廚接管了衛公的伙房,從那一天開始。
衛公吃的每一口肉里都有骨頭,蔬菜也大多是竹筍一類看起來挺然翹然的東西。
他餐桌上最常見的是炸雞腿,整根燒的豬肘子,而且端上桌時還是豎直的立在盤子里。
給他吃的飯也都硬得厲害,幾乎是生米。
偶爾衛公提出要吃頓麵條,那些麵條像鋼絲一樣硬。
御廚一滴滴往麵粉里加水,和成了世界上最硬的麵糰,又用斧子砍成麵條,衛公吃了幾口,險些噎死。
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要吃麵條。
但是給他吃的烙餅也像鞋底子一樣硬,他一有機會就從餐桌上偷走幾張,讓紅拂給他揣在懷裡,捂軟了再吃。
六 現在可以說說喪失了衛公的管理之後,長安城是什麼樣子。
這時候大街小巷都鋪上了石板,好像一些烏龜殼。
大街兩面都是鋪面房,那種房子正面都是木頭門板,年代一久,被油泥完全糊住。
屋檐幾乎要在街面上空匯合,所以街上非常之暗,只有鋪街的石板上反射著一點點天光。
萬一失了火,就要燒掉半個長安城,而衛公管事時,失了火只能燒掉一條街,這就是區別所在。
偶爾有一個妓女,穿著短得不像話的裙子,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踏著釘了鐵掌的木屐從街上快速的跑過,留下一街的火星,讓大家看了都很過癮。
在衛公管事的時候決不準女人露著大腿在街上跑,這也是區別之所在。
衛公管事的時候規定了良家婦女上街必須穿三條裙子,襯裙和圍裙可以比較短,但是主要的裙子必須長及地面。
而妓女上街必須穿六條裙子,每一條都得長及地面,所以脫起來甚為麻煩。
誰穿的裙子不足此數或者超過了此數,就要抓到衙門裡去打板子。
打以前先要用磁石吸她一下,看看裙子里是否夾帶了鐵板。
這些規定讓衛公絞盡了腦汁,因為就連女人穿裙子數都要有典籍依據,或者是從數學上證明。
但是老百姓偏不體諒他的苦心,專門來找麻煩。
有一個服裝商生產了一種裙子,下面有三層滾邊,看上去是三條裙子,其實只是一條——不就是想省幾尺布嗎。
還有個商人生產了一種護臀板,是木頭做的,磁石吸不出來,但是打上去梆梆響——不就是怕打嗎。
衛公也怪不容易的了,你讓他打兩下子怕啥。
出了這種事,衛公又規定遇到屁股上有木板的女人,掌杖的衙役必須用三倍的力氣來打,連木板帶屁股一起打爛。
但是那些衙役又抱怨說糧食不夠吃。
由此你就知道大唐朝的長安城裡,各種人都有糧食定量,和後來的北京城一樣。
在後來的北京城裡,牙醫吃鉗工的定量,樂團吹大號的吃翻砂工的定量,規定得十分合理。
而在長安城裡打女人屁股的衙役原來吃中等體力勞動的定量,因為女人往屁股上墊木板長到了重體力勞動,那些人還不知足,說是掄棍子打木板,撞得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疼,這兩種毛病應當算是職業病。
按大唐的勞保條例,職業病應當全薪療養。
手上打了泡就可以吃乾薪,實在太便宜。
衛公想了半天,決定發衙役幾雙線手套,而那些衙役領了回家,交給老婆拆了織襪子。
這說明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怕手上打泡,而是以血泡為說辭,向公家要更好的待遇。
像這樣的事太多了,吵得衛公腦子疼。
最後他裝病躺倒不幹了。
長安城沒有了他,就變成這個鬼樣子——想穿什麼裙子就穿什麼裙子,想多長就多長。
又有一些老百姓說,這簡直是在毒害青少年。
群眾來信成麻袋的寄往衛公府上,但是他只睜一隻眼,所以連看都不看,就把信送到廚房燒火了。
衛公病了乃至死了以後,他制定的各種制度依然在亂七八糟的起作用。
比方說,紅拂要自殺,經過了各級機構的批准,皇上已經派了魏老婆子來辦這件事,為了讓她死後更好看些,正在把她倒吊在房樑上,這時老有人到門口找她。
這時候只好把她從樑上放下來,把她攙到門口一看,是幾個糟老頭子,是從市政司或者其它鬼衙門來的,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衛公遺制,皇上恩准,寡婦殉節本司有一份福利。
李張氏簽字收領,謝恩!這就是制度的作用。
小孫在圖書館工作,每月領兩副套袖,回來當抹布擦桌子。
福利就是不管你用著用不著都要發下去。
再看那些福利,或者是陳倉老米,本身是大米,卻黃澄澄的像玉米;或者是乾的咸鮐鮁魚,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綠的地方是霉,不綠的地方一片金黃。
鹹魚發了黃,就是哈喇了,帶有一股桐油味。
再不然就是一口柳木棺材,板子薄得透明。
紅拂一面簽字一面罵道:這個老鱉頭子,他死了倒乾淨(這是罵衛公)。
魏大娘,給我拿個墊子來。
魏老婆子問:要墊子幹什麼?她說:我操他媽的,跪下謝恩呀!後來回到屋裡去,一面被倒掛上房梁,一面說:魏大娘,看來咱們得用個滑車了。
後來她又在房樑上大頭朝下的說道:姓李的這傢伙是自己作死,把我也連累了。
照她看來,李衛公既然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就不該去裝神弄鬼。
而皇上知道了這些話,就為自己辯護道:我早就知道李靖是個想入非非的傢伙,但是我現在正用得著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頭頭面前,裝神弄鬼是沒有用的。
李衛公的種種小聰明,早就被頭頭們識破了,他應該為不誠實付出代價,但還沒到時候。
但是作為一個群眾,我不相信頭頭的話。
我覺得這是他們編出來嚇唬我們的。
我把衛公的故事都寫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來評價衛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歲,還是不知道怎樣評價自己一樣。
我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平面幾何,以《幾何原本》為課本,以日本人長澤龜之助的《幾何學辭典》作為習題集——獨自坐在一間房子里,面對著一本打開的書,咬著鉛筆桿——像這樣的經歷衛公也有過,不過是讀波斯文的《幾何原本》,用波斯人寫的習題書。
這和就著《朱子集注》讀《論語》可不是一回事。
前者是一種極為愉快的經歷,後者則令人痛苦。
雖然有這樣的共同經歷,我還是不能完全了解他。
他是這樣的喜歡演戲,像個演員一樣活在世界上。
這一點我永遠都學不會。
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像個演員活著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
第八章 本章的內容受到了卡夫卡《變形記》的影響。
這位前輩大師的人格和作者極為近似。
一 本書的這個部分是有關虯髯公的,他是個方頭方腦的人。
十分粗壯,長了一雙圓柱形的眼睛,這就是說,他的眼珠子往外凸,好像得了甲亢。
他出生在中國,後來住在扶桑,人家也看不出他不是本地生人,因為這種相貌很平常。
扶桑是一些瀕海的地方,石頭岸上長了好多小松樹。
看上去好像才長出來,其實已經有好幾百歲了。
虯髯公住在木板釘成的宮殿里,吃著生魚片,無限懷念洛陽城。
懷念楊素府里的伙食,還懷念紅拂。
楊素府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石頭砌的,窗戶上鑲著透明的雲母片,從裡面看很明亮,從外面看卻像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子。
虯髯公再也住不上這樣的房子了,因為在扶桑要蓋這種房子,就得把所有的人全趕到山上打石頭采雲母。
扶桑的女孩子也沒有紅拂好看,她們還特別不會打扮,總是在臉上撲極厚的粉,每次親熱過後,都要撣半天衣服。
這一點後來特別叫他傷心。
他對扶桑女人用的粉過敏、後來得了哮喘病。
而他越是喘,那些人就越要撲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