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公老年時是大唐的名臣,所以不知他還能不能記得年輕時駕兩丈高雙拐走在洛陽大街上的事。
當時每個走在他下面的人都恨他恨得要死。
這是因為他總從別人頭頂上跨過去,使別人蒙受胯下之辱,還因為他在那件黑綢長袍底下什麼都不穿。
這一點在平地上不是個問題,懸在半空中就十分讓人討厭。
當時洛陽城裡的女人在巷口看到一對白蠟長桿從面前走過,感到一個影子從天頂飄落,遮住了陽光時,大多馬上尖叫一聲,閉上眼睛蹲在地下,表示她什麼都不想看。
也有些潑辣的娘們見到這種景象就怒吼一聲,從家裡拿出頂門杠,踏泥涉水地猛撲過去,追打那對白蠟桿,要把李靖從天上打下來。
這也很難得逞,因為李靖的速度快著哪。
他飛快的跑掉了,留在街上一串奸笑。
只有在街邊上徘徊拉客的妓女,才會嚼著嘴裡老牛皮,揚起臉來看半空中的李靖——他長袍下襟下露出的兩條毛茸茸的腿和別的東西。
但是她們對這些東西早就司空見慣了。
為了引起她們的注意,李靖在腿上和別的地方都刺了駭人聽聞的圖案。
這件事就是這麼古怪: 李靖在地面上時,她們服從他,千方百計的討好他;而等他到了天上后,事情就反了過來。
假如一個流氓在街上走過時,沒有妓女的喝彩,那他就很難在洛陽城裡混了。
所以流氓要在天上表演各種花樣,就像演員在台上表演一樣。
李靖在天上行走時,就像一隻大鳥。
這是因為他站在拐上時撅起屁股,把上身朝前俯去。
這種乘拐姿式在洛陽城裡得到最高的評價——被認為是最帥的,但是現在看起來卻像個淘氣的女孩子嘗試站著撤尿一樣,說不上有什麼好看。
他在街上走時,兩腿岔得很開,一條腿踩在街的左邊,另一條踩在街的右邊,這樣重心穩定不容易摔倒;而且假如有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迎頭撞過來,也只會從他兩腿之間衝過去,不會碰著他。
李靖在洛陽城裡走動時,就像一隻在小河溝里覓食的鷺鷥,腳下是一條污濁的水道。
用這種姿勢行走時,他的陰莖朝前伸著,陰囊縮緊,從下面一看就如天上的一隻飛鳥一樣。
假如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他的龜頭上刺了一隻飛翔的燕子,這是那時的時尚。
其實這樣的行走方式一點都不好,萬一失去了平衡,會從天上摔下來,而且根本不知道會掉到什麼地方——這就像飛機失掉了控制,掉到哪裡都可能,甚至會掉到糞坑裡。
除此之外,他還能感到一股污濁的水汽從他兩腿之間升上來。
在他兩邊是深褐色的屋頂,有些鋪著長滿了苔蘚的瓦,有的鋪的是樹皮——上面長了叫作狗尿苔的菌類。
他耳畔響著一座城市熙熙攘攘的聲音,鼻端充滿了這座城市惡臭的氣味。
這種時候他總是在為生計奔走。
直到他從那兩根長竿上爬下來時,才不是在奔走。
但那些時候他又在為生計老著臉皮求人,或者厚顏無恥地敲詐別人,衛公年輕時的生活就是這樣的。
後來他成了大唐的衛公;這就是說,後世的人再也不好意思、也不敢說起他在洛陽街上行走時,因為不穿內褲,又因為受到污濁水氣的熏蒸,經常患上陰囊搔癢症,那東西腫得像火雞的臉一樣;這種情形被在他身下面的妓女看到了。
就會受到恥笑;所以他只好用薑汁把患處再染成黃色;這樣不但受到騷癢的煎熬,還要忍受姜的刺激,感覺實在很不好。
李靖在洛陽城裡當流氓,卻是流氓中最要不得的一種。
這就是說,他想向市場上的小販要保護費,卻不好意思開口,也不好意思伸手,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
假設你是洛陽市場上一個小販,見到一個穿黑衣服梳油頭的傢伙從你攤前過來過去,滿臉堆笑地和你打招呼,你也想不到他是要訛詐你吧。
然而他來的次數多了,攤面上就會發生一些可怕的事:不是雪白的布面上被用狗屎打了叉子,就是湯鍋里煮上了死蛇。
假如你對這些事情還能熟視無睹,就會有活生生的大蠍子跳到你攤上來。
以上過程一直要重複到你在攤面上放了一疊銅錢,這疊銅錢無聲地滑到他的袖口裡為止。
反正都是要錢,不明說的就更討厭。
向妓女要錢的時候他也板不起臉來,只是嬉皮笑臉的上前糾纏,和人家討論音樂和幾何學,直到對方頭疼得要死,掏出錢來為止。
所以無論小販還是妓女,都對他切齒痛恨,希望他早患時疫瘟死。
這種敵意表現在人們看到他時一點笑容都沒有,而且誰也不搭理他。
他的笑臉就像一個個肥皂泡,掉到水裡不見了。
他這樣做的原因,是因為他自以為是知識分子,要面子,不能對別人惡語相向。
晚上回了家以後,他脫掉黑綢的長袍,換上白麻布的短裝,用灶灰水把頭髮洗得蓬蓬鬆鬆披在肩上,就跑到小酒館或者土耳其浴室一類的地方,和波斯人、土耳其人,還有其他一些可疑人物討論星相學,煉丹術等等,有時還要抽一支大麻煙。
那種地方聚集著一些自以為是知識分子的人,而且他們中間每個人都自以為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知識分子。
那些人都抽大麻,用希臘語交談,搞同性戀;除此之外,每個人都像李靖一樣招人恨。
他們就像我一樣,活著總為一些事不好意思,結果是別人看著我們倒覺得不好意思了。
據我所知,自從創世之初,知識分子就被人看不起。
直到他們造出了原子彈,使全世界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情形才有所改變。
李衛公年輕時被人說成大煙鬼、屁精、假洋鬼子,也沒有卑鄙到想造原子彈來威脅人類。
他在土耳其浴室里吸了一根大麻煙。
迷迷糊糊地想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的證明,就像阿基米德一樣,大叫一聲“歐力卡”!光著屁股奔出澡堂跑回家去,連夜把定理寫了出來,把門板鋸了刻版,印刷了一千份,除了廣為散發,還往六部衙門投寄。
其結果是後來被衙門提進去打了一頓板子,罪名是妖言惑眾,再加上那天晚上裸體奔跑,有傷風化。
其實他無非是想讓當官的注意他的數學才能,破格提拔他當數學博士。
挨板子的時候,他又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但是他這回學乖了,一聲也沒吭。
李衛公年輕時在洛陽城裡。
總想考數學博士,然後就可以領一份官俸,不必到街上當流氓。
這是知識分子的正經出路。
但是他總是考不取。
這倒不是因為他數學不夠精通,而是因為考博士不光是考數學,還要考《周易》,這門學問太過深奧,而且根本就不屬於數學的範疇(我看屬於巫術的範疇),所以不管他錐股懸樑,還是抽大麻,總是弄不懂。
所以每次考試他只能在《周易》的考卷上寫上“大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再署上自己的名字交上去。
這樣的卷子誰也不敢給他零分——實際上他得的是滿分———但是考官覺得他在取巧,就給他數學打零分。
這種結果把李靖完全搞糊塗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把那些小學的四則運算題全算錯了,痛苦得要自殺。
假如他知道內情,就該在數學答卷上也寫皇帝萬歲,這樣就能考取。
但是這些事不說明李靖笨。
事實上他聰明得很。
那次因為投寄畢達哥拉斯定理被捉去打板子時,他很機巧的在衣服底下墊了一塊鐵板,打起來噹噹的響,以致那位坐堂的官老爺老問“誰在外面打鑼”。
但是像這樣的小聰明只能使他免去一些皮肉之苦,卻當不了飯吃。
當然他的聰明還不止此。
打完了板子之後,他還要被拉到簽事房裡去在屁股上塗上燒酒——表面上這是為了防止傷口化膿,並且表示一下頭頭們對被責者的關心;其實是要看看是否打得夠重,是不是需要補打幾下。
這時李靖把鐵板藏起來了,他的屁股上早就塗了煙灰水,看上去烏青的一大片。
塗酒時,公差的手也變成了烏青一片,好像也挨了打,故而大家都說打得夠厲害。
挨了這頓板子以後,李靖幡然悔悟,決定不再裝神弄鬼,要做個好流氓。
出了衙門見到第一個妓女,他就把眼睛瞪到銅鈴那麼大,走上前去,不談幾何,也不談音樂,伸手就要錢。
而那個女人則瞪大了眼睛說道:錢?什麼錢?這個女人就是紅拂。
李靖這樣講話時,已經不像個知識分子了。
知識分子有話從來不明說,嫌這樣不夠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