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我自己,還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
我這個人生來十分老相,現在拿出十七歲時的照片來比較,除了頭髮自了些,臉上變化不大。
換言之,十七歲時我就一臉的褶子,又瘦又高。
插隊的時候大家嫌伙食不好,頭頭就派我去做司務長,大概是覺得我老成罷。
這個工作困難的地方是大夥都是北方人,一定要吃饅頭。
拿大米換白面不困難,找蒸籠和蒸鍋也不難,難就難在發麵。
假如麵糰沒發時是多大。
發了以後還是多大,蒸出來一定是死麵疙瘩。
有人把這種饅頭打回去切了做刀削麵來吃,切起來都有困難。
我想像一等貴婦就是這個樣子,白天板著臉,晚上躺在床上像具棺材板。
頭頭們一般也是這個模樣。
面要是發好了,按起來有彈性,蒸出來白白的很好吃。
紅拂雖然戎馬半生,但是評了貴婦以後卻既活躍又守本分,李衛公對她也很滿意,二等貴婦大抵都是這樣。
最糟的麵糰發得脹出了麵缸口,表面上炸開了好多氣泡,軟塌塌地一碰就沾手。
這種麵糰蒸出的饅頭又餿又臭,同學們見了就拿它當手榴彈,朝我猛扔。
後來我有了經驗,每次把面發大了就在開飯之前躲到樹林里去,等他們吃完了飯再出來。
三等貴婦和這種饅頭相像的地方在於她們都有非常怪的脾氣,來自於更年期綜合症、神經官能症和妄想症,就像餿饅頭味兒。
她們的丈夫總是在外面躲著不回家。
作為女人,她們的終身事業都已失敗,就如我被從科研崗位精簡下來賣了鹹魚。
這不意味著我喪失了科研能力,只意味著我在頭頭們那裡喪失了好吃的味道。
後來頭頭們發現我不可靠,就把我撤掉換了別人,但是別人幹得比我還糟糕。
我年輕時當司務長,伙房裡養了一匹馱馬,是雲南產的小個子馱馬。
那馬和我的交情甚好,見了面就舔我的手。
拉交情的訣竅很簡單,就是人能吃到些什麼就給它吃什麼,不管是白菜還是黃瓜,它都很愛吃,只是不肯吃茄子。
我牽它去買菜時,總是騎在它身上,它也不反對。
只是見了路邊有溝就下去走。
因為它的個子矮,下了溝我的腿就拖在溝沿上,我們倆合併使用六條腿奮力行進,看上去像一種奇異的昆蟲。
走到有樹蔭的地方我就躺倒睡覺,讓它自己去吃草。
這是一匹馬幫上淘汰的老馬,當然年齡比我還是要小一點。
我把它當兄弟看待,並且常拿我們的命運做些比較。
它的情形比較特別,有個人做哥們兒,所以沒有代表性。
就以一般馬幫里的馱馬和我們來做比較,結果對我們也不是太有利。
那種馬早上吃草,其它時候喂料。
對於它來說青草不是什麼難吃的東西,相當於新鮮蘆筍或者脆炒豆芽。
至於料豆,相當於我們的饅頭和麵包。
這種伙食本身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主要問題是能不能吃飽。
我所見過的馬多數不是太肥胖,但也過得去。
可是你見過年輕時我們什麼樣嗎?假如你給十八歲的男子每月十七公斤大米,不給任何別的東西,再讓他們去干農活,就休想見到一個胖子。
馱馬總是在運東西,這相當於讓我們背上五十公斤的重物在北京和天津間奔走。
這對於年輕時插過隊或者服過役的人來說,也不算什麼駭人聽聞的事。
在生活的一個最重要的方面,我們絕對不如它們,就是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那裡的馬不論公母都不圈,全部放到野地里去,它們在那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用不著送玫瑰花、也用不著到單位開證明,改戶口本。
而我呢,在四十一歲前沒有過性生活。
聖人云,人有異於禽獸,這就是提醒我們,對生活不要提出過多的要求。
我在年輕時見過不少自殺了的人,就從來沒見過一匹馬走著走著路一頭跳進山澗里,這就是原因之所在罷。
這些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我的馬在草地上休息,假如一覺醒來發現我匍匐在地變成了一匹馬,而它變成了司務長,我絕不會感到悲傷,而感到悲傷的恐怕會是它。
我想到這匹馬的事是覺得女人對我的態度沒有母馬對它的態度好。
當然,我也不是期望她們像母馬那樣慷慨大方。
因為我也沒有公馬那樣善良,誰要騎在我背上,我准把他扔下去。
所以要看一眼就必須大費周章,這也算合情合理。
何況人家小孫也不是讓我光看看,還有下文。
我這個人一貫會漏掉上文,用她的話來說,就是“你這傢伙總是恍恍惚惚的,怎麼沒個拍花子的把你拍走”,但是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就像一輛舊自行車。
放到哪裡都不會丟。
簡而言之,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對她大喝了一聲:“脫!”說了那句話之後我很怕會挨一嘴巴。
所幸她愣了一會,紅著臉說了這麼一句:現在天太早罷?有了這種頭緒,我就能發揮我言語簡捷的魅力了——不早——口氣像是一種命令,看來她很喜歡聽。
後來她去把窗帘拉上了。
但是事後這些話從我的腦子裡馬上流掉,不留一點痕迹。
像我這麼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光棍初次干起這種事來,表現當然是乏善可陳,雖然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
干那件事時,我聽見一種“托托”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她在拿腳指頭打榧子。
我和小孫合居的結果就是這樣的,這件事說明了我們都經不起誘惑。
事實上我沒有誘惑她,她也沒有誘惑我,我們倆都受了合居的誘惑。
但是這也說明了我們倆都慾望高漲,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
不知為什麼,頭頭們總以為讓大家處於這種狀態下比較好。
當然,我也能替頭頭們想出些道理來:假如人餓得要死,渴得要死,“色”得要死,就會覺得餿窩頭好吃,馬尿好喝,老母豬看上去比較順眼。
因為大家都這樣想,我們水平較低的現狀就能一片光明。
文化革命里有個笑話,說相聲大師侯寶林給華羅庚前輩出了一道題:如何用三根火柴擺出兩個三角形?解法大概你已經知道了——先擺出一個三角形,然後把你的右眼按得歪離眼眶去看這個三角形。
假如頭頭們真是這樣考慮的,那就和侯大師想到一塊去了。
二 後來小孫對我解釋罰我刷廁所的事,是這樣說的:要看可以,不準鬼鬼祟祟,把人都看歪了。
後來她只要不穿衣服,就要用正面對著我,好像我是一台照像的座機一樣。
這使我想起了座機只有一個鏡頭,所以左眼越睜越大,右眼越來越小,脖子也歪了起來。
與此同時,正襟危坐,好像已經上了底片的樣子。
我說怎麼有些現代畫家畫的女人體是歪歪斜斜的,原來他們已經染上了窺春癖的惡習。
小孫對我寫的我們倆幹事的一段不滿意,她說,人家衛公還給紅拂畫了一本畫冊,你就這麼簡單幾筆,實在是不對頭。
所以我重新來過。
那天非常的熱,她那間房子又有點夕照。
我坐到她房間里時,陽光剛剛照到窗子上,玻璃外面有好多金黃色的塵土,這叫我想到好久沒下雨了。
她坐在床上,太陽穴上有一片涼席印子,眼睛還有點紅。
這說明她剛睡醒。
但是不能說她衣帽不整,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下面穿了一件西服裙子,臉上還有施過脂粉的痕迹。
以前她要和我說話時可不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影影綽綽覺得有件什麼事要發生,就恍恍惚惚的。
雖然沒聽見她說些什麼話,但也想到自己要出大毛病了。
後來才知道,這個毛病就是我從司務長變了一匹馬。
這種變化假如是在我二十歲前發生,我一定極為歡欣鼓舞,但是我已到了四十多歲,在歡欣的程度上就有很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