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紅拂夜奔 - 第17節

李衛公在洛陽城裡惹了事時,不僅李二娘,所有和他有關的人都當了上面的線人,這些人里包括鄰居的小孩子,隔壁長鬍子的胖老太大,還有市場上的小販;有些人領津貼,有些人不領津貼。
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了迪倫馬特的一個劇本《老婦還鄉》。
在那個劇里,有一位老太太發了大財,就回故鄉小鎮去報復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傢伙——她把全鎮連地皮帶人都買下來了,非要那個欠下孽賬的傢伙死掉不可。
在那個鎮子上,每個人都是她的線人,後來終於如願以償。
李衛公在洛陽城裡的情形和那個故事大不一樣:首先,他直到最後一刻都蒙在鼓裡。
當然,他也看出了大家的陰沉臉色,以及目光相接時勉強的笑臉。
但是對這種現象有好多種可行的解釋——大夥一下子都得了痔瘡,皇上駕崩了我還不知道等等,最後一個解釋才是我大事不好了。
做為一個數學家,天性就是要窮盡一切可能性,所以最後一個解釋衛公也想到了,甚至做了應急準備。
但是窮盡了一切可能性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可能性,因為實際上只有一種可能會發生,不能都發生。
其次,洛陽城和迪倫馬特的小鎮不一樣,這裡的人火了以後雖然會上街鬧事,但是心平氣和時和頭頭們是一條心的。
頭頭們叫我們當姦細,殺人,盜墓,抹上番茄醬爬上國宴的菜盤,叫幹什麼都會去乾的。
所以用不著收買,我們就是姦細,兇手,盜墓賊,菜人等等,只等頭頭們一聲令下了。
四 每個人對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一點好奇心。
舉例言之,我長得又瘦又高,面色憔悴,頭髮開始花白了,經常不按時令地在春秋天穿一雙皮涼鞋,襪子上滿是塵土,這些情形我完全知道。
但是我不知別人背後是怎樣看我,在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女人怎樣看我,是否以為我還有腿力。
李衛公大概也是這樣的吧,雖然他是數學天才,擅長推理,但是自己背後的事情總是推論不出來。
據我所知,李衛公年輕時雖然是個流氓,但卻是個好流氓,雖然有在市場上收保護費、酗酒鬧事等不良行為,也有足夠的善行來補過。
比方說,冬天官府要每條街出徭役去挖護城河,他總是第一個去,鄰居的小孩子不見了,他又第一個下水井去撈(大隋朝沒有拐賣兒童的事,小孩子不見了準是掉進井裡了)。
而且這條街上有了一個流氓,小偷也不大敢來。
除此之外,他還是這條街上的業餘消防隊員、民防隊員等等,為公益事業出力不少。
所以我想,當他知道了自己是人民公敵之後,準會覺得這些事幹得有點虧。
這是從我的切身經歷里推論出來的。
要知道我也是個工會小組長,負責收會費和發電影票。
所以一聽說今年漲工資的名單里沒有我,就覺得這些事都白乾了。
這樣的經歷我體驗過多次,想必也能使你想起些什麼:我到系裡去,聽到一個辦公室的門后某些三姑六婆在議論一些什麼,當你推門進去時,她們都不說了。
但是從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們說的是我。
我馬上就想到了愚人節的論文——別的事我是不大在意的。
對這種事,我的反應是晚上做惡夢,手提機槍闖進辦公室把這些女同事通通殺死。
幹完了這件邪惡的事以後,心裡又後悔,因為這些女同事沒有一個未曾給我介紹過對象。
唯一能安慰我的是這裡是中國,機槍之類的東西不容易搞到。
根據這些體驗,我以為李衛公聽自己害死了半城(誇大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是六分之一)的男人,感覺就是惡夢成真。
因為他是個流氓,社會地位低下,常常感到自己在受歧視,做夢時肯定也屠過城。
但這只是做夢,並不是真的在干。
假如我的惡夢成了真,我也以為不是我的責任。
更何況在夢裡我只殺掉了比較老、比較多嘴和比較難看的女同事,把年輕漂亮的全留下了。
我已經說過,衛公原本是個本分人,天性樂觀,他從來也沒想到全城的人都在策劃拿他做包子,而且一點都不露口風。
這件事讓他很生氣,覺得應該重新估價眼前的世界和做人的態度。
至於他害死了好多人,應該給他們抵命之類的事,他一點沒想。
不管怎麼說,衛公不過是喝醉了在房頂上跑了跑,並不是有意要害死那些人。
當時屋子裡黑古隆咚,紅拂也看不清衛公的表情,只覺得他的手直往自己懷裡伸,她就使勁推他,心裡還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到這個地方來有點欠考慮。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房子四面響起了很猛烈的水聲,好像這間房子的四鄰全是淋浴室一樣。
雖然她早就嗅出了這裡有很濃厚的氣味,還是問了一句:下雨了嘛?這當然不是下雨,而是那一百二十八個公差在房子四周尿尿。
李衛公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冒,大吼了一聲“你媽逼!”在黑地里摸到一根繩子頭往下一拽,四堵土牆就朝外倒下去了。
這個把戲使紅拂很驚奇,覺得李衛公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但是不容她說些什麼,頭頂上的房頂就掉下來,把他們都罩住了,而且轟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
李衛公一躍而起,破房頂而出。
不過在這時候他還幹了他這輩子最後一件善良的事——抓住了紅拂的手腕,拉著她一道跑了。
我現在知道,李衛公三十歲以前在洛陽城裡本分為人,這段時期里他很善良,但不夠偉大。
後來他逃出了洛陽城,就再也不善良,但是很偉大了。
但是在他善良時,身上有偉大的成分。
比方說,上面來的人員在他牆下尿尿,把牆都要尿倒了,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很本分的用繩子把牆拴住,讓它倒不下來——這是他善良的地方,是主流大方向。
不善良的地方是他把繩子打了活結,抓著繩頭一拽就開,好像隨時準備砸死誰。
後來他真的用土牆埋住了好多人,而且趁著塵土飛揚時拉著紅拂逃跑,在灰土裡見到人影就照他兩腿之間猛踢一腳,讓他把雙手夾在腿中間滿地打滾——李衛公原來是流氓,最善於干這一手,但以前沒踢過公差。
他就這樣跑掉了,至於土牆砸沒砸死人,他又踢沒踢死人,都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跑了以後那一批公差反正都活不了。
除此之外,街坊四鄰也都遭了殺頭之禍,他害死人的數目就此有了大批的進帳。
五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因為有了“連坐”這種事,一切都複雜了。
舉例言之,我們系裡有個女人生了第二胎(這是不許可的),因此就要罰全系的獎金,一直罰到了我身上;而我是個單身漢,卻要為別人生孩子而掏錢——我怎麼也想不起我幹了什麼與此有關的事。
李衛公從他家裡逃走,犯下了殺差造反的重罪,按照一人造反十戶連坐的原理,就要把相鄰的十戶人家滿門抄斬,這又給劊子手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因為他只有殺男人的鬼頭大刀、殺女人的坤刀,卻沒有殺吃奶嬰兒的刀。
而揮起殺大人的鬼頭大刀去殺嬰兒是不行的,會被人譏為小題大作,還會有人說他太殘忍,所以他只好自己掏錢打了一把小刀子,後來不是總用得著,只好廉價賣給了殺羊的屠夫,到下次殺小孩子時再找他借。
這些腦袋都殺好以後,就送到四門去懸挂,但是這一回人頭多得沒地方掛,只好用繩子串起來,遠遠看去,好像城門上在晾蒜。
而李衛公本人卻很卑鄙地逃跑了。
當時正是半夜,所以沒有逃出城去,而是找地方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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