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紅拂夜奔 - 第15節

後來我把學報寄來的稿費取出來了,一共是二百三十元,說到這個數目的時候,我的心情比較好。
這是因為假如有人真的發現了先秦有人懂微積分,絕不會只給這麼點錢。
但是到系裡去了一趟,心情又壞透了,因為聽說我那篇狗屁論文評上了校級先進成果,還要破格評我一個副教授。
這種情形使我疑神見鬼,懷疑有人在和我開一個大玩笑,或者是成心要出我的彩。
衛公去郵局兌匯。
那郵局是個大房子,像所有的機構一樣。
但是它又不是什麼要害部門,所以是土坯牆草頂。
這房子非常大,草頂非常高,但是房上的草卻不是太厚,以致陽光漏了下來,裡面沒有什麼人(假如不是不可避免,誰樂意去看工作人員的面孔?),只有雞在覓食,狗在乘涼。
因為這個緣故,衛公率領大隊人馬走進去時,是真正的雞飛狗跳。
但是在櫃檯後面打盹的人並沒有抬起頭來——俗話說得好,誰怕誰呀。
這櫃檯十分高,像衛公這樣高大的人也看不到櫃面。
櫃檯頂上立著鐵柵欄,還有幾條鐵鏈子栓在柵欄上,垂到外面。
有些鏈子一端上還拴了些人的骸骨,看上去挺嚇人的。
衛公找到一根空的鏈子,搬來三塊土坯壘起來,站在上面,才看到了櫃檯後面的人。
他把匯票遞進去,說道:勞駕,兌匯。
那人看看匯票,又聞了聞,說道:是真的嗎?使假匯票可是死罪!每次衛公都要咋著膽子才敢說出“是真的”來。
假如聲音小了,那人還要瞪起眼來,喝道:你說什麼?大聲點!直到衛公拼著老命叫道:真的!!那人才從裡面拋出一條鐵鏈子來,說道:拴上。
我去找別人看看。
這才是真正驚心動魄的時刻,等衛公把鏈子圍在脖子上,那人拿出一把大銅鎖,把他像鎖狗一樣鎮在了鐵柵欄上,自己到後面鑒定匯票去了。
據我所知,大隋朝每一個兌匯的人都要像狗一樣被鎖在柵欄上,這是預防偽造票據的有力措施。
假如你沒使假票,人家自然會給你打開。
但是李衛公站在那裡心驚膽戰,第一害怕身後的公差和他有仇,在這種情況下,那人只要把他腳下的土坯一腳踢開,衛公就會弔在空中亂踢腿;第二害怕那個兌匯的一會從後面奔出來,舉著那片皮子大喝一聲:你好大的膽,敢來矇事——這是騾子皮!你要知道,衛公是個畫家,可以分辨烙花的真假。
但他沒有做過皮鞋生意,不會分辨皮革。
騾子有一半是馬,另一半是驢,牛聞了不哭,馬聞了只有一隻眼掉眼淚,一下就看出是假的來。
而牛皮和馬皮都是專賣品。
老百姓只能弄到驢皮和騾子皮,要偽造匯票只能用這兩種皮。
這下可把他坑慘了。
馬上派人到他家裡去搜,從床下搜出了偽造匯票的工具,還有半張騾子皮。
這是可以想像的,因為假如有人用這種辦法來害他,當然會在這時溜進他家裡去,往床底下塞騾子皮。
這種把戲衛公完全能想像得出來:先給他寄幾張真的匯票,然後再寄假的,與此同時,寫匿名信揭發李靖這小子偽造匯票,這可以說明為什麼現在李靖背後跟了不少公差。
但是假如衛公被這麼害死了的話,他一點也不佩服那個設計了騙局的人。
因為他落入了這個騙局裡,不是因為他缺少計謀,而是因為五十兩紋銀的魅力他無法抗拒。
最近有人證出了幾百年沒有證出的“地圖四色問題”,但我一點不佩服,因為他們用了一架每秒鐘運算上億次的巨型機。
我要是有上億美元,也會買台巨型機。
還有人驗證了對於小於100的N和小於10的6次方之x、y、z,費爾馬定理均成立,但我也不佩服,因為也是用計算機做的。
這算什麼?顯然你有計算機。
我佩服衛公,他只用了手指頭,木頭棍(籌演算法)就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要知道在隋朝末年紙可不便宜,所以用了筆算也算是仗著財大欺人。
根據這個道理,我們隨時準備受人欺騙而死,因為我們都會騙人,只要你騙得公平,不要仗著財勢欺人。
但是這回衛公沒有受騙,那個兌匯的人從後面出來,滿臉的不高興,惡聲惡氣地說:匯票是真的。
算你小子走運。
拿傢伙罷。
衛公遞進去一個包袱皮,那人胡亂包了五十兩銀子扔出來,喝道:滾罷。
你怎麼還不滾?衛公伸著脖子說:勞駕,給我開開鎖。
衛公兌匯票的事就是這樣。
這件事的意義是說明了衛公原來很本分,最起碼他樂意被別人鎖上。
二 衛公兌完了匯票從郵局裡出來時,脖子上還有冷冰冰、沉甸甸的感覺。
無論誰被人像狗一樣拴了一次都會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但是走到陽光里心情就好了。
李靖當時還年輕,不會長久地為這些事而不痛快,只有到了中年才會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像狗一樣被人拴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不如早死——就此犯了精神崩潰。
衛公有了錢,就想到酒糟鋪路的酒坊街去見他的情婦,但是他一走動起來,響起一大片雜音紛亂的腳步聲,好像自己是一隻碩大的蜈蚣,這種感覺實在是很不舒服,除了有一百三十隻腿,還有一百三十隻手,支支叉叉的很怕人。
除此之外,他還像一條絛蟲一樣分了好多節,頭已經跑進了小衚衕,尾上的一節還在街上劈手搶了小販的一串羊肉串。
假如他驟然站住,回過頭去,就有整整一支黑衣隊伍衝到他身上來,擁著他朝前滑動,顯示了列車一樣的慣性;而當他驟然起步飛跑時,就好像被拉長了一樣;而且不管他到了哪裡都是雞飛狗跳。
李衛公討厭這種感覺,就回家了。
進了他那間小草房,把門關上,但是依然割不斷對身後那支隊伍的感覺,它就像一條大蛇一樣把小草房圍了起來,再過了一會,四面牆外都響起了洒水聲。
這是因為那些公差對李靖十分仇恨,就在他牆角下撤尿。
不消說,這對他的房子是有損害的。
這是因為它在一個死胡同的盡頭,趕牛車進城的鄉巴佬賣了柴草之後,就把牛圈在這裡,自己去逛大街。
而那些牛缺少鹽分,就把尿濕了的牆土啃去。
久而久之,四面牆的牆腳都被掏空了,假如不是衛公在裡面用繩子捆住,那四堵牆早就朝外倒掉了。
就是這樣,四堵牆的接縫處也有一尺多寬了,不但鳥能飛進來,貓狗能溜進來,連人都可以擠進來了。
這就是別人在他牆下尿尿的害處,但是也有一點好處,就是自從有人尿尿了以後,土牆的裡面就會結出一層白霜來,這種東西就是土硝,有多種用處:首先,可以當鹽用,但是吃這種鹽就和喝尿沒什麼區別了;其次,和草木灰混合,溶解后再結晶,就可以得到硝石,用這種東西可以造爆竹。
假如不是每個月已經有了五十兩銀子的收入,從人家尿在他牆外的尿里倒能得到一些收入。
衛公躺在床上,看著小衚衕里的景色,聞著透過了牆土滲進來的尿騷味(這種味道使他的房子里簡直不能睜眼),自言自語道:這算個人住的地方嗎?這種感覺就像我對我自己住處的感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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