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雲和程策回國那天,趙慈去接機了。
他細心梳好頭型,穿一身簡素的夏裝,遠遠看過去像程策的兄弟。
這些東西都是新貨,是他去精品店照著記憶買的。從前,趙慈對面料並無講究,但在西班牙試過程策的行頭以後,他就知道見識少了。棉也分檔次,人的檔次是一穿上就不想脫下來,舒服地讓他滿地打滾。
當然,由於資金確實有點緊,所以他咬牙只買了一套。
趙慈捧著花站在外頭等,客潮湧出來時,他幾乎沒費多大勁就認出了尚雲。她看見他,也歪著身體對他揮手,趙慈伸長脖子,笑得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嘴。
當她走到面前,他一把就摟住了她,左搖右晃捨不得放。儘管他曉得程策就在後面,可他顧不上這麼多了。
他覺得,那人一定能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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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快駛到程家時,尚雲彎腰從提袋裡翻出來兩個小盒子,把它們遞到趙慈面前。
兩對袖扣,造型是飛船與火箭,挺俏皮的。
她說轉機時逛店,正巧看到它們擺在櫥窗里,導購大叔表示是本季新款,特別適合年輕小夥子。
“阿慈,你來選一個。”
她這樣對他說。
趙慈望著它們,再抬眼看尚雲,他誇她眼光好,不管哪一款都好看,他都喜歡。
“云云,你幫我挑吧。”
於是她舉著盒子一左一右在他身上比了比。
“...... 飛船好不好,彩色的,更適合你。”
“好。”
他接過禮物,笑著對她說了聲謝謝。低頭的瞬間,趙慈眼裡含著的光終於散去,黯透了。
都說夢是反的,但他偏不信。
他不喜歡彩色飛船。他想要的,是那對黑白相間的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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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后,程策先行一步進屋擺行李。路過飯廳時,他瞥見裡頭亂糟糟的,一地赤橙黃綠。戴塑膠手套的女傭十分平靜,她一邊聽馬三立,一邊握著掃帚清理盤杯的碎片。
程策瞥了一眼笑容滿面的張管事。
“...... 爸呢?”
“在外頭待了兩宿,明晚估摸著能回來。”
“我先去看看她。”
張佑一胳膊攔住了程策,說才剛吃了葯,睡得昏天黑地的,沒有大礙。她哇哇地哭出鼻涕泡,砸了一地杯子盤子,只是氣不過這一個只有十九罷了。
“又是模特?”
“這回不一樣,是潭大的學生,人小,膽子可大。”
“他...... ”
“阿策,會回家的,放心。”
程策聽了,放心又不放心。
他想,這回的確不一樣。他娘是一位耐受性較強的美人,她對家和萬事興有別樣的理解,通常不靠吃藥降壓消火。況且之前他爹弄出這檔子事,最晚隔天就會帶著厚禮回來賠罪,是真正的床頭吵架床尾和。
數年來,程策曾領教過許多次他們的情比金堅,從不覺得這情形有多麼難以忍受。他一直知道這對夫妻分不開,哪怕日子再丑再難,他們也撐得下去。
無論中間隔了多少個十八九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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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進出出搬完行李,趙慈在客廳里陪著小坐了片刻。
他與程策面對面,衣著相似,表情南轅北轍。趙慈似乎很高興,可是他為了熱絡氣氛而講出來的笑話,一點也不對另一個人的胃口。
程策認為它們並不好笑,但他沒有打斷對方。
因為尚雲抱著水杯昏昏欲睡,眼皮半耷拉著,依然能對那些內容做出適當的回應。她不僅能聽懂,甚至能順著趙慈的話頭臨場發揮兩句。
那時,趙慈臉上總會冒出來一種幽暗的欣喜,睨幾眼程策。
他在炫耀,但他注意分寸。
程策想,這大約是一種相識十幾年後生出的默契。在她那裡,趙慈的一言一行已經變成習慣和下意識的反應,他一個半路冒出來打家劫舍的人,怎麼可能理解。
所以他不該生她的氣,默默在一邊吃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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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程策摟著尚雲在客廳里看電視,他貌似全神貫注,卻根本沒看進去,而她在犯懶,倚著他閉目養神。
約莫九點半,程太太下樓來打招呼。
準備出門赴約的她兩隻眼睛還腫得很,臉上的妝一點不含糊,滿是我見猶憐的韻味。她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隨後,鄭重地給尚雲贈送了禮物。
程太太愛買好貨,這鐲子也是貨真價實的寶貝。給學生戴顯得太華麗,按價值和造型來辨,它更適合年輕的新婦。
“來,阿雲,試試看,也不曉得你喜不喜歡。”
她把盒子遞給程策,讓他幫著戴上。
他沒猶豫,研究了一下構造,仔細照做了。這之後,程太太忽然來了勁,開始抓著尚雲的手絮叨。她說了許多與程策有關的舊事,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小學運動會,還有在校隊打棒球的老時光。
程太太的本意想必是好的,然而那個喜歡獨來獨往的男孩,在她口中並不十分可愛,反而有種冷淡老成的熟味,一言一行,都像尚雲的大爺。
程策很窘,他覺得她說得太多了。
“媽...... ”
“別急,我還沒說完。”
或許是受了十九歲大學生的刺激,他娘的語序有些亂,翻來覆去宛如祥林嫂。不過,內里的宗旨沒有變,她滔滔不絕,只為推銷自己的兒子。
程太太告訴尚雲,程策從來也不懂花里胡哨的招式,他靠得住,有責任心。
他最大的優點就是一心一意,忠誠踏實。他將來必定會對她好,永遠不教她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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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忠誠的程策為著這些話輾轉反側。
尚雲已經在隔壁的房間睡熟,可他睡不著。為了消磨時間,他做平板支撐,做卷腹,最後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心跳重得可以砸穿地板。
他裸著肌肉糾結的上身,睡褲腰掛得很低,變深的皮膚與某些部位明顯的曬痕湊在一起,瞧著就像個野男孩。
可惜這份原汁的蠻味,與他毫無關聯。
在徒步證書上,程策看到他的名字。登記處工作人員的筆跡龍飛鳳舞,彷彿能躍出紙面飛起來。
但他不記得旅店裡那條叫盧比奧的狗,據說退房當日它曾追著他跑,久久不肯離去,在小巷的盡頭它奮力躍起,人與狗緊緊抱在一起。
還有挨著農舍的飯館,老闆娘就是廚娘,吃完套餐,又免費送了兩份自製的焦糖布丁,他饞,卻捨不得多挖,就來了一勺,其餘的全讓給她吃了。
程策對它們一無所知,也根本不願聽尚雲如數家珍似的叨念。然而她不放過他,臨睡前還與他靠在床頭,把勝利之夜的慶祝視頻重溫了一遍。
熱鬧的餐廳里,程策看到自己的臉,看見趙慈被她摟著。旁邊的食客在起鬨,又笑又叫,程策聽了只覺頭疼。
視頻全程,趙慈都顯得十分局促,小心翼翼的,刻意地迴避她的觸摸。
快到尾聲時,她問他有什麼感言,他沒立刻回話,坐在那兒躊躇了好久。趙慈低頭想著,想著,肩膀忽地往下一沉,像鬆了口氣似的。
然後,他重新面對鏡頭,輕聲說自己別無所求,他只希望將來的某一天,還能有機會,再陪著她把這段路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