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苦的逆境中,他站穩了。
面對趙叄哥直擊腰眼的老拳,他華麗一旋身,成功避開了。
清早眼睛扒開來,程策已經撞過牆,洗過澡,感受過動員誓師大會,並被他爹點名,再次上台給大夥來一段演講。
前夜,他只知道雞頭山要開工了。
待到閱覽過整套計劃,他才曉得趙家的鐵漢要背著政府,幹什麼勾當。
程策震驚。
不過他沒有慌神。
下頭黑壓壓的人頭,他獨自站在話筒前,清清嗓子,一開口,就是今天我準備不充分。
先給大家隨便講兩句。
◆◆◆
程策心如死灰,心裡一個完型的詞,一段整句都找不出來,因此語調起得比較平。
然而雞頭山是塊寶地。
再平再靜的好人,只要來了,被現場氣氛一激,就抱著杆子往深淵裡出溜。
程策搞不懂為什麼,似乎越講,氣越順,口齒亦越發伶俐了。
這狼窟本不是他的家。
他亦很久沒回來省過親了。
但他在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適應了此地的空氣。它不安全,不老實,和他的人生隔著幾輩子的距離。
可它曾是他的一部分。
連根拔起,還帶泥的那種。
滿員的閱覽室里,統一著裝的鐵漢們抬著臉,表情真誠,等著他說話。
那陣仗,好像不管他胡扯什麼,他們都能捧場。
都會猛拍巴掌。
於是程策做了兩遍深呼吸,把臨時編的稿紙揉成團,擱到了講台角落。
他挽起襯衫袖管,調整過話筒高低,轉而談起了曾經,比如,與潭城警方的數次交鋒。
他一談,台下就響起了驚異的抽氣聲。
不過程策沒受影響。
他總結慘痛經驗,理論和實際齊下,而受到現場氣氛的鼓勵,他更斗膽把當初沒來得及提的建議,給大夥交了底。
程策握著拳,抑揚頓挫,把自己講得腦子發熱,更把群眾講感動了。
他的哥,熱淚盈眶,欣賞四弟一夜之間就開花結果的領袖風采。
趙爹正襟危坐,抖著手指說陳站長,怎麼樣,這才是老四的真本事,平時他都藏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撒出絕招給人看。
演講完畢,台下掌聲雷動。
大家起立吶喊,山呼講得好,抄鏟,開機,干他娘的!
◆◆◆
當夜,幹了一天活的程策,給尚雲發去了他辛勤勞作后的生活照。
一個晒成碳,累成狗,晚餐吃了四碗蓋澆飯的英俊男人。
點擊發送后,他表示有來有往,要她再把結婚證的全貌發給他瞧瞧,最好舉著自拍。
大約五分鐘后,她發來了持證照,並為他帶來了最新進展。
吉日吉人,喜事成叄。
道長醒了。
這已不算新聞。
但被她這麼一提,程策仍是沒撐住,他腿一軟跌坐在床沿,胸膛劇烈起伏。
他想著道長,慢慢攥了個實心拳,橫著猛擊在牆上,捶落了些許白牆皮。
斗轉星移,咒,又回來了。
牛頭山出品,一次播種,終身受惠,完全無需二次施法。
高人一旦睜開了眼,那麼說好的大變活人,連半分鐘的緩衝,都不會給。
“阿慈,你怎麼不說話了,事情辦得還順利嗎?”
“...... 順利。”
“別太辛苦,慢慢刨,會成的。我和爸都為你祈過福,一定平安順心,馬到成功。”
程策抓抓頭髮,抿著嘴。
當尚雲埋怨他怎麼又不出聲時,他終於乾巴巴地問她新郎在哪裡,自己正好有些肺腑之言,想交代兩句。
◆◆◆
新郎剛在尚家吃過晚飯,陪岳父喝了幾口酒。
聽得程策有話交代,趙慈便握著手機去了書房,鎖上門。
兩人都愣著,光喘粗氣,最後還是趙慈憋不住,先開了口。
“...... 大程。”
話筒傳來嘆息聲,千言萬語,全埋在裡頭了。
“大程,你別急。”
“哦,我已經不急了。你聽,我還是很平靜的。”
趙慈心跳加速。
他覺得程策瘋透了。
但對方講起話來,一二叄四五,條理都非常清晰。談到痛處,甚至連十叄天的老法,也敢搬來壓驚鎮邪。
趙慈聽了,只一撮一撮揪著頭髮說嗯,對,有道理。
而當他剛想開口問程策,萬一這次事態有變,不是十叄天了,可怎麼辦才好。
那人卻像通了讀心術似的,突然把他的心之所想,道了出來。
程策說自己困在山裡,一時半會兒是沒法回家了。
可做人總得有點盼頭。
眼下,他就靠這十叄天,勉強吊著一口氣,一條命了。
電話打到此處,氣氛還是很祥和的。直到快要收尾時,程策才向他扔了一枚炸彈。
他低聲問,現在告訴尚雲實情,不知是否還來得及。
她是個心善,且思想瓷實的好姑娘。如今結了婚,夫妻同心,說不定能夠理解他的處境。
“哦,實情是什麼呢?不如你把我當成她,練一練。”
程策頓了四五秒,大約是在組織句子。
“我說了。”
“來。”
“...... 云云,其實我不是普通人,我能變身。每次月亮圓一回,我都會變成趙慈。當然,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區區十叄天以後,就又變回來了。”
話音落下,趙慈抹了兩遍臉。
“你覺得這是正經人說出來的話嗎,大程。”
“...... ”
“還有,你現在告訴她,目的是什麼,是想讓云云把我倆的肉體一起接受了?”
大約沒有比這更骯髒的事了。
他談精神,那廝大放厥詞,跟他談肉慾。
程策無言以對。
這通電話最終不歡而散,直接打進了死胡同。
◆◆◆
如此,扣著安全帽的趙程氏憋在山裡,每天每夜,窩在單人床上數日子,從一,數到七八九。
終於,刑滿釋放的那天到來了。
待車隊攜著土特產返城后,程策顧不得別人冷暖,先去找了尚雲。
下午四點半,他一臉汗水站在門口,木頭木腦,還未張口打招呼,她就將他拽進去了。
“阿慈,快,先去洗把臉,我給你弄些涼的來。”
程策在玄關放鞋,一抬頭,見斜陽投進窗里,把屋子晒成了橙黃色。
今天,暫時就她一人接待他。
據說新婚的男主人神出鬼沒好幾日了,陪他娘,陪他爹,陪岳丈,陀螺似的轉,就是很少陪她。
在他們的婚房裡,程策看著尚雲進進出出,給他倒冰茶,切水果,幾乎沒怎麼跟她搭話。
他打量客廳四周,看見長柜上,就擺著他和她上回在家拍的合影。她靠在他肩上,眉目彎成月,甜得教他移不開眼。
半晌,程策低下頭,將兩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
◆◆◆
當滿屋子繞著青檸味時,尚雲端著茶盤朝他走過來。
她在對面坐下,替他擺好杯子和碟子,再看了眼掛鐘,說最多再等一小時,程策就回來了。
自打入了屋,每次聽到她念他的名字,程策都覺得恍惚。
為了把面子上的冷淡蓋過去,他慌忙捧起玻璃杯喝。
可是冰茶水沿著杯壁淌下來,掌心滑溜溜的,他一失手,就將杯子砸在了地板上。
褐色液體濺臟沙發和她的棉拖鞋,嘩啦一聲巨響,激得他臉都發白了。
“別動阿慈,會割手,我去拿掃帚來。”
她攔住他,語氣像在安慰一個犯錯的小孩。
程策好久沒有回到這副身體里。
他懵懵的,如夢初醒一樣。他們在成長,她也是,而她私下裡,已用這種態度待趙慈。
或許在她眼中,他天生是男人,趙慈則永遠像男孩。
可現實是,姓趙的比他高,更比他野。
那也是個男人,早不是什麼老實本分的鄰家少年了。
程策覺得自己發獃的模樣很狼狽,但尚雲顯然沒當一回事。
他看到她臉上的縱容。
似乎這野傢伙再怎樣不小心,碰壞這個,弄髒那個,她都不會介意。
◆◆◆
幫著尚雲把碎玻璃片收拾完,程策的情緒更低了。
可她仍笑眯眯的,同他分享各種新聞舊聞。她告訴他,自己又跟梁喜和阿魁聯絡上了,大家正準備找機會再聚,等阿魁回國,有意集資搞個樂團。
他說這主意好,問她誰來當團長。
她歪著腦袋瞧他。
“...... 這回,我想爭取一下,你覺得好不好?”
“好。”
程策望著尚雲,朝她伸出手。
他是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準備把她勾到懷裡去的,但這隻右手最終僵停在半空,落下來了。
他咳了兩聲,改問她,是否能在沙發上歇一小會兒。
“阿慈,你會不會是中暑了?”
“...... 沒,只是覺得累。”
“那你趕緊躺著,我給你拿條毯子。”
“我不冷。”
“不冷也蓋著,空調風涼,吹感冒了怎麼辦。”
她很快捧著枕頭和布毯走回他身邊,同時,還揣了個小紙袋來。
“你看,我去店裡新配的薄荷茶。”
他打開袋子聞味。
“每月你不舒服那晚,喝這個試試,前天我讓爸和程策嘗了,他們都說味道很好。”
世上的可憐事之一,是他倆已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鱉,已不會再吐了。
而她,還活在兩隻桶的老黃曆里。
◆◆◆
這天下午,累極了的程策,就在他的屋裡,伴著他女人在廚房洗洗弄弄的聲音,沉沉睡去了。
她給的毯子很香,有種身體乳的甘味。
程策抓住它勻速呼吸著,他闔上眼,也沒過多久,便乘著這股味道,躲回了那棟留存在記憶中的異國小樓。
他需要找個安靜的角落想一想。
所以他就追著她的影子,回到了老地方。
他們曾在那裡,度過留學的最後一年。
屋子大,只有他和她兩個人,趙慈很少來。
花園裡有山茶,繡球,醉魚草,它們被木柵欄圍著,風雨一打,地上就鋪遍了顏色。
程策披一件外套,坐在台階上看書,看尚雲埋頭打理盆栽,有時候兩人一下午都不說話,卻完全不覺得悶。
周末的傍晚,他與她站在廚房操作台旁切菜,聊昨夜看過的電影,而他眼觀六路,偶爾也發現她對著窗台上的小慈發愣。
那時,程策不會主動問尚雲在想什麼。
他敏感,不願就著她臉上的愣勁,細細往下琢磨。
花不是人。
她亦不愛那個人。
然而睹物思情在所難免。
他這樣告訴自己,偷偷把心撐得很寬。
◆◆◆
可是他忘不掉泊在拐角的車,忘不掉那個放下包裹,就跑走不見的男人。
她站在門口讀字條時,並不總是孤身一人。
他們都在看。
看完,又都悄悄離開了。
遇到夜裡睡不著時,程策也去書房。
他在書架上認出她新得的小說,翻開來,扉頁下角印著一隻卡通紅泥章,糊糊的,像貓又像虎。
臨近終章的部分,夾了一枚手工書籤,頂端附有淺藍色緞帶,製得精巧秀氣,確實費了大心思。
與尚雲有關的事,程策的記性總是很好。
其實什麼細節和情緒,都留得住,辨得清。
他懷有隱秘的妒氣。
他從未告訴過她。
沙發上,睡到迷迷糊糊的程策伸手去攬,去抓,喊她的名字。
云云。
噯。
…… 云云,你陪陪我。
他忘記自己究竟是誰,她清楚是誰在找她。
夢裡,程策感覺有人靠近了,熟悉的溫存帶著熱度,宛如薄毯一樣蓋住他。
她陪著,被他捉住手,輕輕按在臉上。
程策並沒能立刻醒過來,但他知道她就守在那裡。
一直在,寸步未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