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下午開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從那棟遙遠的小樓里跑出來,推開一扇門,兩扇門,最後看著她的臉埋進黑暗裡。
他用毯子蒙住頭,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半小時。
時間不短,但人沒休息好,生生睡出兩團濃重的黑眼圈。
來之前,屋子被暖光籠罩,此刻是墨藍色的。
程策能聞到一種微甜的燉菜香味,但他沒看到歸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單人沙發里的尚雲,陪著他。
她的手垂在一側,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開衫,被人貼心地捂住兩側肩膀。腳丫上,還套了兩隻大號厚襪子,松垮垮垂著。
程策撐起上身,觀察她的睡相。他將目光往下移,總算認出那件開衫,是他的。
他迭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後俯身過去,輕輕吻在尚雲的額角。
+
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趙慈,早就回家了。
推開廚房門,程策見他正端著茶杯,跟幫傭說話。
趙慈穿一條寬大的格紋睡褲,襯衫下擺盪在外頭,論衣著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幾年的男主人。
他們打過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來。
“云云醒了?”
“不,還睡著。”
“ 沒事,等會兒我們再叫她,這個放涼些更好吃。”
趙慈擱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長柄木勺慢慢地攪拌鍋中物。
室內的空氣醺熱濕潤,是香甜的,但並不流通。
那杵在中間的幫傭很有眼力見,她捧著茶盤走出去后,替他倆把廚房門關嚴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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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慈熄了火,轉過身來。
他的臉色談不上最佳,白里透點青色,教頂燈投下的陰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裡溫度還算適宜,但程策覺得似有冷風從四面吹來,身上發涼,額頭髮熱,半截身體在冰水裡浸著似的。
他望著趙慈,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
他說,自己不想回家。
趙慈揚眉,笑了。他指一指腳尖,說大程,這裡就是你家。
話並沒有錯,這裡和那裡,都是他的家。
他們的家。
一邊有妻,有人疼。另一邊空蕩蕩,屋主是位不夠快樂的單身漢。不用細想,他們就知道該留宿在哪裡。
完全是憑藉本能,做出來的選擇。
當夜吃過晚飯,趙慈在衛生間門口,堵到了程策。他說尚雲正要開始練琴,電視節目又無聊,不如他倆開車出去兜風。
“天氣挺好,索性跑遠一點,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臉,左右橫擦,手勢下得特別重,鼻尖都擦紅了。
他不知道現在幾點幾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趙,還是姓程。
但他沒費事遐想,只抬眼對著那張臉,回覆說沒問題。
跑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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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的潭城,能在飯後散心的地方並不多,跟老時光大不相同了。
從前起了風,打開窗子,能瞧見卷著塵土味的草葉飛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塵土味。
他們在高速上一路疾駛,最終出了城。
趙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設的大型遊樂園項目。
其施工進度走精緻而舒緩的路線,進一步,退兩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時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為一座享譽城內外的裝置藝術作品。
他們把車停在附近,兩人並肩坐著,瞪視那堆縱橫如同素描稿的鋼筋架。
趙慈說,自己一周里,來了叄回。
自從結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嚴重,吃什麼葯都不見好。
而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讓人靜心,尤其是太陽落山,讓暮色染一染,彷彿又回到了布萊頓的西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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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慈說得對,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層迭的架子,仍能聞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語,沙灘上拖下的叄尾長影。
當年人,當年情。
它們是柔的軟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沒有了。
他一言不發,安坐在趙慈旁邊,看到腳手架盡頭升起星光。他就這樣靜靜等著,終於等到趙慈主動談起吳道長。
疙瘩結在那兒,既然躲不掉,就還是要放開膽子談。
可是,當吳道長叄個字朝他戳過來,除了多眨兩下眼之外,程策發現自己什麼異常反應也沒有。
他呼吸順暢,連心跳都維持原速,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顯然,他躲在雞頭山與家兄並肩奮戰時,趙慈已跟尚雲去醫院探視過。
理論上來講,人是醒了。
但理論與實際相距甚遠,至少,距離他們預想中的康復,還差十萬八千里。
奇迹有極限,老頭的腦子壞了,把前塵往事忘了個乾淨,且以後能撐多久,可以恢復到怎麼一個程度,也無法太樂觀。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儘力而為。
這句話,程策以前聽過許多次,無論哪次的結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頭看趙慈,說躺那麼久,人能醒,已屬老天開恩。但眼下,其他喜興的話,他實在也說不出口。
“…… 還是等變回來了,再談後面的事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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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話題就從這兒繞出去,繞到無害的日常瑣事上。
程策問趙慈,書架旁,那隻上了密碼鎖的鋁合金箱子里,到底裝著什麼。他不過是隨口一問,沒指望對方把答案送過來。
可是趙慈沒有猶豫,立刻就回了。
“是給云云的結婚禮物。”
“ 首飾,還是別的?”
“大程,我這身份,就不送首飾了。再說你挑貨的眼光,總比我強。”
趙慈說箱子里裝的是珠寶盒。
是他在英國時,委託設計師定製的孤品。
至於怎麼找的人,款式幾何,究竟費了多少銀子,程策沒順著問。
他只知道趙慈把錢砸狠了。
這時不時卡殼冒煙的交流,暫時就停到此處。
就在程策覺得談不下去的時候,那邊練完琴的尚雲,剛好追來一隻電話。她說已切好瓜,調好飲料,就等著他們一起看夜場電影。
趙慈低聲問是什麼片,她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黃金叄鏢客。
等回了家,讓他倆先洗把熱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廳觀影。
“慢慢開車,別急,我在家等你們。”
“好。”
重新啟動車子之前,趙慈握住方向盤長嘆一聲,整個人漏了氣,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帶,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說了六個字。
“走,我們回去了。”
+
當晚,他們叄人窩在長沙發上,看完了一場電影。
程策洗過澡,穿著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靜靜的。
這片子他從前看過,跟張管事一起。當初他年紀小,只覺吵吵鬧鬧,很無聊。今天再來一遍,他全神貫注,連衛生間都捨不得去。
電影精彩,且他也不想離開客廳。
不想跟她分開。
次日清晨,趙慈送程策回去。
他們在玄關穿鞋,尚雲撐開一隻大紙袋,急匆匆去廚房裝新買的點心,每種口味她都抓了幾隻,說不甜,吃多不會膩。
她像姆媽一樣小聲嘮叨,勸他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在雞頭山幹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雲忽明忽暗的表情,讀到一種怕他餓了渴了的擔憂。
跟張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不可能是趙慈的家屬。
但她將永遠惦記他。
程策知道,這份懷念和關照,與其他人無關。
始終,就只是那兩個人才懂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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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裡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趙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雲給的點心拆開吃了。
他沒泡茶,沒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認為它們的味道確實很好,好到快把這些日子裡受的難,給淡忘了。
他撈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換了幾個台,死死盯著裡頭的痴男怨女瞧。
他們哭,他臉上掛著笑,手裡不停,拆了一隻,又一隻,地上漸漸堆起蓬鬆的包裝袋,繞了大半圈。
隨後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廚房,取出尚雲給的薄荷茶,仔細研究袋上標註的字跡。電水壺跳停時,他將熱水灌進馬克杯,一股香氣騰空而起,撲到鼻息里。
程策擰一擰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開它們,看著,覺得並不像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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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身體是趙慈的,是鐵打的。
可當夜臨睡前,程策就開始咳嗽,聲音忽然變得很粗,怎麼清嗓子都沒用。
他翻出體溫計測試,叄十八度整。
或許是急火攻心的緣故,病氣來勢洶洶,葯壓不住,隔天反而愈發嚴重。
然而沒過多久,這份頭疼腦熱的苦,就離他而去了。
熬過十叄日的期限,他如約回了家,他們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舊是熟悉的老配方。
趙慈從雲端墜入地洞,重新認領了這具抱恙的身體。
他頭暈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頭柜上成板的藥片,還有揉成團的信紙。展開看,上頭塗塗改改,是各種大小的雲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卧,而是書房。
他發現左手掌破了,層層繞著紗布。他腦筋動得快,轉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盤。
睜開眼,他倆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舊刷牙洗臉,健身,晨跑。
彷彿這變來變去的大麻煩,只是吃飯喝水那樣尋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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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總也有意難平的時候。
練到大汗淋漓的趙慈站在鏡前,兜頭脫了T恤,他摸著下巴,摸砰砰搏動的頸側,對著自己的臉端詳。
前一秒仍是平靜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邊的瓷瓶,摔進了水池裡。
洗手液濺出來,淺綠色的,像爆漿怪物一般沾滿他的腹肌,黏稠地掛著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雲在身邊,如果他還是程策,她一定會咣咣砸著門,問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這裡。
是一個人。
所以趙慈就獨自收拾殘局,將碎瓷片撿到塑膠袋裡,再打開龍頭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著,對傷口沖一遍水,兩遍水,細細衝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紅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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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慈就以這樣的狀態,迎來了尚雲的婚宴。
病是沒好透,但他在這天早晨,渾身又鼓足了力氣和希望。彷彿在心上打了一針封閉,什麼痛感都沒有,爽利得很。
趙慈帶著厚禮前去赴宴。
一眾賓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規規矩矩,跟新娘並無肢體交流。
人後,趙慈在書房裡,親眼看尚雲拆禮物。她繞著那貌若古董的珠寶盒驚呼時,他嘴角也彎起來,淺淺地。
“喜歡嗎?”
“喜歡!”
趙慈湊過去,讓她看到底下露出來的暗格。
他說此處是秘密的所在。
專門給她藏心愛之物,存無價之寶。
他們趴在桌上,比劃了兩下,討論來,討論去,也不曉得到底該往暗格里放什麼才叫好。
尚雲緊緊抱著禮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說盒子太精緻了,她很怕把無價之寶擱在裡頭,又會像上回那樣,給入室盜竊的歹徒,連盒帶寶一鍋端了。
他輕敲她腦殼。
“傻,喜日子,說什麼一鍋端。你倒是告訴我,有誰敢來偷它。”
“阿慈 ”
“云云,你就放心大膽地擺著。等再過兩年,我給你搞個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聽了,笑眯眯的,點頭說好。
+
她說好,那執著的伴郎,便堅持為她站穩了最後一班崗。
他終於親眼目睹她穿上白紗,做新娘子了。
當她捧著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時,趙慈聽見心跳,一聲,又一聲,鈍重的,宛若雄壯破空的鼓音。
他望著尚雲,看見她的笑,她對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著,默默等著,等到程策揭開她的頭紗,捧住她的臉吻下去。
趙慈忽而想起小時候她在家裡練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對門縫外偷聽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沒有變。
曾經,他滿心歡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時至今日,他竭盡全力,依舊無法收斂住自己的目光。
+
身體累,不比心累費精神。
折騰一天,到了夜裡,趙慈實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還病著,撐到這會兒已近極限。跟尚老爺嘮完嗑,趙慈從人堆里走出來,去花園一角站著透風。
他一身正裝,樣貌英挺,臉色卻黑黢黢的,站在樹下用手帕捂著嘴。
大約一刻鐘后,他身邊多了個伴。
長發,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並未奢望今夜她還有空陪他。
“ 阿慈,還咳呢?”
“嗯。”
趙慈簡短地應了,低斂著眼,沒去看尚雲。
她打量他,隨即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她回屋,隔了一會兒,又小跑著回來了。
她給他端了一杯沖劑,掰出兩粒藥丸,盯著他喝下去。
趙慈很倔,他死活憋著,不肯吃程策留給他的幾大盒靈丹,他就只吃她現場給喂的。
“多少天了,這感冒怎麼也沒見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著葯嗎?”
“當然吃。”
他皺眉,往後退一步。
“我每天定時,一頓沒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給你量個體溫。”
見尚雲要走,趙慈惱得喊了一聲,要她乖乖站住,不許跑。他沒出手去抓,他覺得她的禮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壞它。
“云云。”
“噯。”
“ 你陪我說兩句話,我就不悶了。”
+
於是她便沒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著,一起抬臉遠目,吹小暖風。
趙慈時不時咳兩聲,他很努力地自控著,說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無可忍之際,他要求她與自己隔開一條小臂的距離。
趙慈瓮聲瓮氣地說,病毒飛得快,手帕遮著也不頂事。
她卻挺起貧胸說她不怕,這點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離遠點!”
“這樣?”
“ 云云,你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來點。”
尚雲提著裙子來回移,問這距離,究竟以誰的小臂為準,她的,還是他的。
畢竟長度很不一樣,阿慈!
趙慈睨她,板著面孔,作勢就要彈她的腦門。他一隻手蓄著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顫。
“怎麼樣,怕了吧?”
“不 怕。”
縱然嫁了人,她還是老樣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覺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紀,也依然如初。
趙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們在,她這輩子就不會受委屈,不會煩惱。
亦不需要變成別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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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她的。
買一贈一,葷素皆宜。
在榻上過了兩天香淋淋,濕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從新婚之喜中回過神來,便套上防風衣和登山鞋,跟趙慈聯絡上了。
他感覺自己的精神,較之從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應該可以心平氣和地,與身體的另一半,開誠布公談談未來。
為了達到目的,將形式主義貫徹到底,他們決定開車去湖邊小鎮,過一過自力更生的露營生活。
男人之間的對話,就要用天蒼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別墅里捧著茶,蹺著腿談,太安逸了,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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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露一手,戶外野炊的鍋和盆,刀和勺,趙慈裝了一堆。他自稱野戰經驗豐富,在營地,他就是大廚。
到時候傳照片給尚雲看,饞死她。
程策默默點頭,掏出新置的尼康來,長槍短炮齊全,一如高中時,叱吒學園的野生鳥類觀察社團成員。
傳說,他們都是動手能力強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饞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鬱的夜晚,他們坐在岸邊,將沸水倒進杯麵里,用兩本武俠小說壓好,數時間。
“ 大程,這有點太素了,要開罐午餐肉嗎?”
“費勁,算了。”
悶頭唏哩呼嚕吃面時,在外會友的尚雲發來一張合影。
他倆的杯麵里有脫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著熱氣的豬肉白菜餃。
顯然,數年過去,娶了老同學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頭。
阿魁理了短髮,體格更結實了些。在美利堅狩獵多年,這位副社長吹著魔笛,邊走邊撒錢,有時候一個晚上,就能擄走叄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餃子館里,前民樂社團的扛把子,為了新樂團的事再聚首。他們挨著坐,叄張臉,叄個色號,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氣洋洋,程策盯著手機屏看,良久,將它按滅了塞回褲兜里。
+
他和趙慈就著樂團的話題,順勢聊了兩句,把泡涼的杯麵吃完了。
之後,他們繼續留在湖畔發獃,中間隔著一隻大號塑膠袋,一張折迭小桌。
對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腳旁,是草叢裡窸窣的蹦跳聲,還有蟲鳴。
夜裡溫度降得快,程策將外套拉鏈合起來,他起身說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倆的事,不談了么?”
程策垂眼看趙慈。
他吃過了飯,胃袋撐開,脾氣也比剛才壯了些,他不是很喜歡趙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態度。
“我倆,談不談都一樣。”
“怎麼說?”
“你應該已經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天黑,他無法百分百確認趙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氣氛急轉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擰著眉,聲音升高了。
“只要吳道長眼睛一閉一睜,該變的,就還是會變。這事其實輪不到你我做主,對不對?”
+
趙慈抓著椅子扶手,緩緩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並未貿然開口反駁。說來可笑,之前為了讓程策放心,他還醞釀了一肚子保證書。
但趙慈也是在這時才想起,放什麼心。
尚雲根本不愛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頂著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戲,他也學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證,沒有效力,沒有用,假如真說出來,讓程策聽見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我 ”
“你上回提過,吳道長康復治療的情況,是儘力而為。”
“ 對。”
“我想,這事就按儘力而為的標準辦。”
程策將雙手抄進防風衣側袋裡,他打量著趙慈,覺得那人此刻的模樣,就像一頭受驚的大貓。
於是他轉身邁出去兩步后,又皺著眉,停了下來。
程策說,如果嫌泡麵堵得胃脹,也想去湖灘繞兩圈消食,他倆可以搭夥。
一起走。
+
日子,是要一起過,才走得遠。
道長和他的家屬,或許能揣著逐漸好起來的希望,日夜繞住那張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趙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為成人是一夕之間的事,早晨一睜眼,個子不再竄了,肩膀卻會往下沉一點。
工作,養家,兼有變身,忙裡很難偷閑。
夏秋一晃眼便過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場大雪。
尚雲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為著新樂團的籌備事項,見了兩位前輩,梁喜他爹傾力引薦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買速凍湯圓。
晚上趙慈來吃飯,湊個熱鬧,明天他便要陪著趙叄哥和陳站長出城。這回尚雲沒問辦什麼事,她現在都直接磕頭祈福,一般不多嘴。
準備提著籃子去結賬時,她剛好看到旁邊的貨架上,擺有兩排促銷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換了新包裝,上面不再畫卡通圖案,而是印著一位雌雄難辨的美男子。
曾經她在尚家老宅過暑假,做作業時,圓桌子上就攤著它們。
趙慈一包接一包吃,他總說這個提神,吃了就會把題解出來。
…… 云云,來,你也吃兩片。
不吃。
這麼香的東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腦子甲地乙地的漿糊,剛撂下筆,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們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題。但尚家父女,仍認準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雲站在貨架前,仰頭對著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來,放進購物籃。
她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給趙慈買過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愛吃。
+
這晚,趙慈早早就到了。
他沒空手來,帶了飲料和水果,一樣一樣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說,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個小時。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們出城,開車要小心。”
系著圍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湯,他說話時沒抬眼,只是多給對方盛了叄粒圓子。
趙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開車,技術好。”
坐在桌邊吃完團圓飯,屋外已籠了一層厚厚的雪霜。趙慈在玄關穿外套,眼前照例飄來一隻紙袋。
每回分別,她都給他裝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裡,掂一掂,跟尚雲揮手說回頭見。
趙慈提著袋子坐進車裡,他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抱住它愣著,雙臂收緊了,將牛皮紙擠出皺來。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來的東西。
新包裝,老口味。
是當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時,他一人獨享的零嘴。
她好久沒給他買過了。
就為著這孩子氣的提神小禮包,趙慈的耳廓燒成紅的,發熱發燙。
他低頭,把臉撲進紙袋裡去,他與它們親昵地貼著面,就像與她貼在一起。
+
很快,隨著趙家編排的新日程漸漸步上正軌,趙慈出城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多。
感謝道長紮實且充滿彈性的命數,始終罩著他們,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兩回。
趙慈非常緊張,總會給斯文的戰友做行前輔導,他恨不能拋家棄妻,蒙上面,揣著管制刀具隨隊同行。
但程策要他別怕,說自己應付得來。
太平盛世,是談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對,大程,我們家的確是正經做生意的。可是那一頭,就不怎麼講道理了。”
程策按下趙慈急出來的義大利手,安安穩穩,繼續對著鏡子打領帶。
他說程氏的傳家寶,就是動嘴皮子,講道理。
且這副身體,他會愛惜著,有借有還,絕不會搞出人命事故來的。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記得么。”
趙慈蹲在地上揪頭髮,說他記得,一個字也沒敢忘。
+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場合,比管制刀具好用,獲得了兄長們的一致好評。
兩次試運營之後,趙慈發現這人在商場上,極其不講道理。
他問對方,都是從哪裡學來的歪門邪道。程策表示負負能得正,他爺爺和他爸爸教過,看結果,不看過程,最後把事談成就行。
談判能手把大話放出去了,但為了保證一切事務有條不紊地進行,程策會定期去心理師那裡點卯。
該救星是張管事的舊友,五官端正,收費合理,是一位受過正統訓練的野路子。
根據心理師的報告,年輕的程先生身體康健,腦子裡轉的東西,卻總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與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間徘徊。
辦公室里,他常眼下發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關於罪與罰,紅與黑。
天使與魔鬼。
+
每個月圓夜,程策心頭都橫著一把刀。
滴滴噠噠的血珠子,從公司一直淌到愛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開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趙慈編纂的新版拳術百科,練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連環步。
練完,他舉著望遠鏡,站在陽台往遠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過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鐘以內,程策會接到趙慈的簡訊,互相彙報情況與進展,有關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嶄新的。
未來,據說是美好的。
當月光晒成日光,他倆不可思議的雙面人生,又開始車輪滾滾地向前趕。
這邊,程策套上衛衣球鞋,一派親民裝扮,他進進出出,得人喚一聲趙哥。
他駕駛越野車奔向雞頭山,與大部隊在會所的閱覽室里,齊聚一堂。
他開會,做講演,徹夜奮戰在一線二線,以及叄線和火線,為應付即將到來的新一輪打黑除惡,做充分準備。
那邊,趙慈穿上叄件套,準點走進院子里,聽司機喚一聲程先生早。
他會先扣上安全帶,與父親並排坐在汽車後座,低眉順眼,聆聽總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臉長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張口就問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
為什麼前天能夠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樣。
氣急敗壞的爹念到動情處,痛斥兒子胃口日漲夜漲,腦子,竟像風乾的醬肉,每天都縮點兒水。
趙慈沉默,呼吸吐納兼運氣。
他暗念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邊點頭,邊把羞憤的鐵拳收回去了。
+
人生苦樂事,趙慈提前飽嘗了滋味。
程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