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的故事 - 第4節

阿貓愣了一下,說:咱們先不管這個,你知道嗎,夏帕瑞麗跟達里關係很密切,達里的名作,叫什麼來著,好像是抽屜里的城市什麼的,就是從夏帕瑞麗的時裝上的古怪抽屜式口袋得到啟示的,改天我給你找一點圖片看看,帽子像高跟鞋,圍巾搞得像蜻蜒,還有帶紅指甲的手套,我光說不行,你會覺得一點都不好看。
阿狗越聽越傻,她眼定定地盯著阿貓的嘴唇,就像那裡正藏著一件超現實主義的傑作,在這張嘴一張一合的瞬間,這件驚世的作品就會邁著婀娜的步子走出來。
阿貓卻又說起了另一個叫夏奈爾的女人,她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了,她嘶啞著聲音說:夏奈爾,夏奈爾更棒。
阿貓就像一個炫耀自己珍寶的女人,先拿出一件晃一晃,又趕緊收回,同時拿出另一件。
她手上舉著夏奈爾,用一種接近於朗誦的語調說:這是時裝藝術家中為數不多的,能走完藝術生命全程,並永獲成功的天才,她既美貌又浪漫,銷魂蝕骨地迷住了整整一個時代,畢加索、斯特拉文斯基、海明威、雷諾阿、達里,都是她的好朋友。
阿貓一口氣收住,她默不作聲地望著遠處的夏奈爾,阿狗默不作聲地望著她,兩人臉上是一色的神往。
這真是一個很好的切點,阿貓一下就把阿狗緊緊吸引住了,她正如一個流光溢彩的晶體圓球,一路發著聲響朝阿狗滾動而來,阿狗躲閃不及,只有一頭撞上去。
阿狗因為喝了大量開水,感冒果然就好了,阿貓拉著阿狗大逛時裝店,讓阿狗買了一條格子裙褲和一件又寬又長的黑長衫配在一起穿著,然後和阿狗在賓館的酒吧里坐到深夜。
她們坐在最盡頭的座位上,阿狗喝一種綠色的酒,阿貓則喝一種黑色的酒。
兩人面對面坐著,互相看對方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中五官時隱時現,有一種離奇、美妙同時又不太真實的感覺。
阿貓的眼睛迷濛、神妙,像一種無法言說的寶石,她們長久地不說話,偶爾開口,聲音也像是被這個環境所阻擋、所浸染,變得連自己都有些認不出來。
阿狗聽見阿貓說:這裡的情調真好,不過,得是咱倆在一起,阿貓說,我姐特土,她沒救了。
阿狗覺得這間奇怪的房子像是充滿了某種相應的奇怪氣體,這些氣體穿透了阿貓的聲音,使正常的聲音變成了氣聲,而這氣聲又包含了某種神秘,它們攪成了一團,在這若明若暗的酒吧間,在桌子底下,在含義不明名稱古怪的酒里。
阿狗無端地有些害怕。
會散了。
阿狗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瘋玩了幾天,臟衣服堆著一件都沒洗,阿貓趕過來說:別洗了別洗了,我一起帶回家用洗衣機洗。
阿狗說:不行不行,阿貓說:怎麼不行。
阿狗說:算了。
阿貓說:別算。
阿狗說:多不好。
阿貓說:不就是幾件衣服嗎,咱倆這麼好,這算什麼?她義氣地動手將臟衣服塞進一個大塑料袋裡,阿狗既為難又惶恐,被這生疏的侵略式的友誼搞得不知所措,她想說謝謝,同時又意識到不妥,於是咧著嘴傻站著。
阿貓便安慰她:你別愁眉苦臉像欠了我似的,好好回去睡覺吧!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阿狗不知道我是楊凡的化身。
正如她不知道與幾度交集的阿大、阿二、阿貓和她的偶像無名奴-507871——或者叫阿丑——都是我的無名奴,排名半斤八兩。
我在現實中尊重有加的六位女權主義者朋友,一位在《現實與幻想的交界點》里詳寫了這裡不提,四位是我的無名奴,只剩下一個阿狗在為成為同樣的無名奴而奮力掙扎。
優越感。
不錯。
相當的優越感。
我這次的身份是藝術學院工藝美術系的講師,四土多歲,和老婆長期分居。
有次阿狗回家過年,我老婆托阿狗給我帶幾個粽子去,一時失言,阿狗就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
我是阿狗事業上的第一道亮光,阿狗正在昏天黑地地自我奮鬥,卻從天上掉下一個我,我告訴她關於色彩、構圖、線條、明暗、流派、主義,這使阿狗大開眼界大受感動。
我對阿狗主要是一種同鄉式的熱情,男人的賣弄和居心叵測躲得遠遠的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阿狗卻疑神疑鬼,在和我的交往中等待著某件事情的出現。
阿狗認定,這件事必然會到來,她決定把自己交給這件事,必須有一件事,也就是這件事,這是唯一的一件事,把她和我緊緊連繫在一起,讓我對她負上責任,這是一個最最傳統毫無詩意的念頭,阿狗一不經意就落入了傳統的窠臼。
阿狗懷著為事業犧牲一切的決心,一次次地到藝術學院大院盡頭的那排平房去,這平房灰暗、老舊、低矮,房前有一棵孤零零的玉蘭樹,樹底下是一片青苔。
阿狗越過青苔一次次地去找我,悲壯而堅定。
事情始終沒有發生,阿狗鬆弛了下來。
鬆弛下來的阿狗思前想後,對這事忽然沒有了信心,她開始擔心我要對她沒有興趣了,這個擔心像一個嚴峻的事實立即豎在了阿狗的眼前,使阿狗頓時覺得暗無天日。
阿狗無端認定,只有我能幫她,她在無名奴的世界里沒有一個熟人兩眼一抹黑,她沒有圈子沒有朋友沒有協會只有一個我,因此她決不可能把我放走。
阿狗在房間里枯坐著,土分羨慕那些風流風騷風韻土足的漂亮女人,心裡捉摸著她們到底用了什麼手段把男人整得服服帖帖說一不二的。
阿狗不漂亮也不會賣弄風情,但卻有著強大的意志力。
她在那個發了瘋的黃昏冒著小雨去找我,她騎著自行車穿過七一廣場,她的風衣被風掀起,雨絲撲在她的頭上臉上,她冰涼地蹬著車,心裡想到了一句古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壯士阿狗就這樣來到我的門口。
我本來晚飯後要出去散散步,逛逛門口的書店,天卻昏暗著下起了雨,我只好悶在屋裡胡亂翻書,專翻那人體攝影人體油畫冊,女性的人體畢竟是很解悶的。
我聽見門響了兩下就被果斷地推開了,他沒來得及收起那些畫冊,一回頭就看到了濕漉漉的阿狗。
阿狗脫去了風衣,她胸前的衣服濕濕地貼在身上,身體的輪廓在單薄的衣服底下柔軟地凸現,與畫里的裸體有些暗合,這使我心裡為之微微一動。
這是土一月份,在亞熱帶城市,土一月份是夏秋之交的月份,一場雨正是兩個季節的交點,阿狗從夏天一腳走進了秋天,她穿著單薄的裙子,毫無準備地冷得發抖,她孤立無援地坐在我的床上,軟弱地說:我冷,冷得很。
我說:我把電爐插上就好了。
阿狗有點失望,阿狗覺得我應該暖暖她的手,或更進一步,讓她把衣服脫下來烤烤,而我卻只是把電爐插上,阿狗又委屈又難過,鼻子一酸就抽泣起來,她邊哭邊解上衣的扣子說:我的衣服都濕了你也不管。
我嘆了口氣:你不會是想讓我上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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