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狗的故事 - 第3節

阿二開始的時候喜歡找阿狗散步,把自己的書借給阿狗看,並且喜歡在排隊買飯的時候讓阿狗插隊。
那時阿狗和阿二同住一個宿舍,這裡的宿舍很怪,拾山而建,一層在山腳,二三四層在山腰,五層在山頂,樓梯也不在房子里,而是像碼頭一樣裸露在室外,又寬又長,沿坡而砌。
有天早晨阿二去打開水,開水房在一層,也就是在山腳,阿狗她們的宿舍在五層,正好在山頂,每次打水都像負重爬山一樣艱難。
阿狗在平台上背英語單飼,教材上的財經單詞把阿狗搞得心不在焉,她在平台上踱著步,漫無目的地朝山下張望,阿二就是這時出現在台階上的。
阿二提著四個暖水瓶,四團濃白的水氣在阿二的腰間搖搖擺擺,阿二像挑擔上山似的一步一步上著台階。
阿狗在平台上,她在平台上像欣賞風景一樣朝下看阿二提開水,這時發生了一點事,阿二在上到第三層台階時忽然摔倒了,阿狗在平台上看到阿二的身體一斜,幾團白氣呼地一下從阿二的腳邊騰起,一隻鐵殼暖瓶嘣嘣嘣地沿著台階滾下去,阿狗著急他說了聲哎呀,但她繼續站在原地看著,就像阿二是一個她所不認識的外系同學。
阿狗看到阿二從散盡的白氣中站起,她腳下是一片亮晶晶的玻璃瓶膽碎片,她朝前後左右看了看,然後抬頭又看了看平台,阿狗正站在平台的邊沿探著頭,阿二一眼就看到了她,阿二喊道:阿狗——阿狗應著,卻不知道該做什麼和該說什麼,她僵硬地站在平台上。
阿二看了一地碎片,喘了口氣,提著剩下的三個瓶殼上來,她對阿狗說:阿狗,你居然袖手旁觀,不下來安慰安慰我,我提著四個暖水瓶。
阿狗緊張地囁嚅著說:我也不知道,我本想下去的。
阿二年紀不大卻閱歷頗深,成熟且寬容,甚至在指責阿狗時也是用嗔笑的形式,這使阿狗覺得,這一切並不是因為自己自私自利和冷漠,而完全是因為自己小,不懂事。
阿狗當時已經二土歲了,很不小了,只是在奇形怪狀的零七級里當了最小的,她們的班級在全校里是出了名的大齡班級,有七八個人是生了孩子才來上學的。
在這樣一個成熟了的班級里,阿狗失去了學會做人的機會,本來這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使阿狗去盡生澀和彆扭,變得柔軟自然。
在四年的時間裡,只要阿狗交上一個真正的朋友,這個朋友就可能成為阿狗通往人群的一個通道,就如同在一個熱鬧的聚會中,如果你誰都不認識,你又不願意和其中的一個交談,因為你口笨舌拙,生怕露怯,你顧慮重重故作矜持,你只好漸漸成為一個怪物,與這個場合無關,使別人為難,使自己悶悶不樂。
阿狗在班上就是這樣,她既自卑又敏感,只好自己封閉起來,再度遠離人群。
令人心疼的歲月飛逝而去,畢業的時候,阿狗被分回她家鄉所在的邊遠省份,阿大和阿二到火車站送她,火車快開的時候,阿狗意識到從此就很難看到她們了,她一下感到她們是如此珍貴,如此珍貴的東西部被自己不知不覺地錯過了,阿狗隔了窗口嗚咽著對阿大和阿二說:我再也見不著你們了。
她說著這話,心裡第一次感到疼痛,她們往日對她的點滴友情和善意,此刻匯成了洶湧的江河,她出聲地哭了起來。
車就開動了。
阿狗要交一個朋友是多麼困難,她在不為人知的歲月里孤獨地長大,她一點也沒意識到她至少需要一個朋友,在火車開動的時刻,她剛剛開始蘇醒,契機閃電般地來臨,又閃電般地消失了,它身後是列車隆隆的聲音,正如閃電之後的雷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地釋放著阿狗心裡的疼痛。
阿狗在會議上忙著會務,還沒來得及去阿貓房間聊天就病倒了。
病亦是契機,阿貓泡在阿狗的房間里,說是可以趁機不開會,到時候根據阿狗發的材料就能寫成消息。
阿貓對阿狗說,讓我來照顧你。
她鼓勵阿狗喝大量的開水,喝完一杯再倒滿,不停地敦促阿狗趕快喝,說要喝到想吐的地步才能好,葯倒不必吃,任何葯都是一種潛在的毒物,阿狗便不好意思不喝水,她在阿貓的照顧下一杯接一杯地喝水,真的就喝到了想吐的地步。
阿狗昏頭漲腦地靠在床上,阿貓回到自己房間拿了單放機和一盒帶子給阿狗,她說:這音樂很好聽的,我土分喜歡,我想你也會喜歡的。
她替阿狗把耳塞塞進耳朵,然後微笑著看阿狗,問:是不是很好聽?阿狗閉著眼睛,盲目地點著頭。
這時阿貓發現了阿狗枕頭底下沒壓好的雜誌,她客氣地問道我看看好嗎?同時就把雜誌抽了出來。
阿貓看到雜誌封面就笑了一下,這笑有點怪,阿狗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感興趣還是不屑,阿狗無端地就緊張了起來,她王脆生硬地說:我喜歡時裝,以後我要搞設計的。
她像賭氣似的看看被子。
阿貓卻意外地說:我也喜歡。
她翻著手中的時裝雜誌,漫不經心地問:知道無名奴-507871嗎? 阿狗心慌意亂地說:怎麼? 阿貓說:我姐唄。
本名叫阿丑。
阿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她不讓阿貓覺察地小心地舒著一口長氣,好讓自己松馳下來。
阿貓說:我跟我姐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媽說我姐一生下來只看見一張大嘴,別的眼睛鼻子一概看不見,我媽倒是挺喜歡我姐的,說我姐聰明、懂事。
阿貓說:我姐這個人,說她沒才氣也太刻薄了,但她決不是什麼人才,她就是刻苦,你要是對她感興趣,哪天上我家就看到了。
阿貓說:算了,別老說我姐,她就那點東西,太不能讓人激動了,咱們找一個好一點的話題。
阿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流動,充滿蠱惑地看著阿狗,她突然來了靈感,眉毛一揚,神采飛揚地說出了一個名字:夏帕瑞麗。
不知是阿貓賦於了這個名字以光彩,還是這個名字照亮了阿貓,抑或是互為輝映,阿狗感到了這個名字的明亮與美艷,這份明亮與美艷從阿貓的眼睛、臉龐、頭髮上涌動、散發,這使阿貓通體透亮。
夏帕瑞麗夏帕瑞麗,阿狗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她既羨慕又心虛地望著阿貓,就像她正是夏帕瑞麗本人,正披著神秘莫測的白紗,邁著某種阿狗所不能企及又無法想象的步子,從某個不可知的遠方來到這裡。
阿貓一改剛才議論她姐姐時的平淡語氣,像打了嗎啡似的興奮起來,她急切地問阿狗:夏帕瑞麗,你一定是知道的吧? 阿狗喃喃地說:夏……帕瑞……麗。
阿貓急不可耐地說:時裝界非常天才的女人,義大利的超現實主義時裝設計師,她的用色像野獸派畫家,強烈、鮮艷,她最愛用一種嬌嫩的粉紅色,被譽為驚人的粉紅色,她具有馬蒂斯的風格,給平直、黑色的二土年代帶來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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