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萍告訴王仙客說,宣陽坊里,王安最傻,但是他又最自以為是。
他的記性就像個篩子,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都會漏過去。
後來彩萍又到孫老闆店裡去,要王仙客放在那裡的望遠鏡。
孫老闆好像得了甲亢(甲狀腺功能亢進),兩個眼珠子全凸出來了;以前不是這樣的。
這是因為他一有了空,就上樓去看那個望遠鏡,但是那個鏡子在光學上有點毛病,所以引著眼珠子往外長。
據我所知,波斯人的幾何光學不行。
這門學問只有西方人想得出來,東方人都不行。
比方說,咱們中國人里的朱子老前輩。
他老人家格物致知,趴到井口往下看,看到了黑糊糊的一團。
黑糊糊的一團里又有白森森的一小團。
他就說,陰中有陽,此太極之象也。
其實白森森的一團是井口的影子。
只要再把脖子伸長一點,就能看見白森森的一團里,又有黑糊糊的一小團。
那可不是陽中又有陰了,而是您自家的頭。
頭是六陽會首,說成陰是不對的。
就這麼稀里糊塗,怎能畫出光路圖。
孫老闆也覺得鏡子有問題,幾次拆了修理,越弄越模糊。
就像童謠里唱得那樣,西瓜皮擦屁股,越擦越粘糊。
他就沒王仙客聰明,王仙客看完鏡子,就用手掌把眼珠子往回按,所以眼睛不往外凸。
彩萍對孫老闆說,她要把王仙客落在這裡的望遠鏡拿回去。
孫老闆大驚道:這東西王相公送給我了呀!彩萍就說,放屁。
你又不是他舅子,這麼好的東西他為什麼要給你?告訴你,呆會兒老老實實把鏡子送到我們家,別讓老娘再跑腿。
要不然老娘就告你開黑店!說完了她就回家了。
5 第二天一早,孫老闆就把望遠鏡送回王仙客家去了。
這是因為他真的害怕彩萍去告他開黑店。
按照大唐的律法,開黑店是最重的罪,要用絞車吊起來放進油鍋里炸。
但是大唐朝開黑店的最多了,誰也不怕被劫的告他們,這是因為開黑店的雖然要炸死,但是油錢要由苦主出,公家沒這筆開支。
除了油錢,還有柴火錢、絞車錢、鐵鍋錢等等,但是最多的開銷還是油錢。
要是沒有一千斤上好的小磨香油,衙門根本就不接案子。
其實到了炸時,鍋里一滴油都沒有,油全被衙門裡的人和劊子手分了;只有一口燒得通紅的鍋,把人放到鍋里干爆,爆得像餅鐺上的蛐蛐,跳跳蹦蹦的。
所以一般人不肯告人開黑店,一半是出不起錢,一半是覺得出了錢不值。
假如被人劫在黑店裡,死了就算了,沒死下回注意也就是了。
開黑店的也很注意,不劫太有錢的人,以免他們生了氣,出上萬把塊錢來干爆你。
孫老闆雖然並未開黑店,但是也怕彩萍告他開黑店。
因為你只要肯出一萬塊,不管告誰開黑店,都是一告一準。
衙門裡的老爺問這種案子,就一句話:你不開黑店,人家會出一萬塊來炸你嗎?這件事說到頭就是一句話,王仙客太有錢了,叫人害怕。
孫老闆到了王仙客家門前,對看門的小夥子說,勞駕給管家通告一聲,我來送王相公落在我們那裡的望遠鏡。
那小子直翻白眼,說:你放在這兒就得了。
怎麼,看不起我?孫老闆連忙說:不不,我哪敢。
只是這是件貴重東西,要勞管家寫個收據。
那小子就說,我給你看看去。
誰知人家肯不肯見你。
但是他進去了不一會,王仙客居然跑出來了,嘴裡叫道:孫老闆,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有日子沒見了。
快進來。
他還喝斥看門的,說道:這麼重的東西,你就讓客人抱著?一點規矩也不懂! 孫老闆把望遠鏡給了看門的,就和王仙客到院子里去了。
據他後來說,王仙客人非常好,走到每個門前,必定停下來,伸手道:孫兄請。
孫老闆也一伸手道:相公請。
王仙客就說,好,那我前面帶路了。
這是我們國家待客的風俗,非常之好。
因為假如讓客人自己走,沒準他會走進了女廁所;要是裡面正好有人,就更不好了。
王仙客把孫老闆讓進了客廳,叫僕人泡茶,然後說道:我落了那麼一件小物件,您替我想著,今天又跑這麼老遠送了來,真不好意思呀。
孫老闆說道:應該的,應該的。
誰知就在這當兒,裡間屋響起了一個極刺耳的聲音,道:他沒那麼好心!是我管他要的!隨著這聲動靜,那個自稱無雙的綠毛妖精、大騙子、臭婊子、千人騎萬人壓的東西就出來了。
後來孫老闆和宣陽坊里諸君子在一起時,就這樣稱呼彩萍。
我們在文化革命里也用這種口吻稱呼人,比方說大叛徒、大工賊、大黑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某某;或是文化革命的旗手、偉大某某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某某同志;說起來一點也不繞口,比單說某某還快。
但是他們說彩萍時,不知她是彩萍,就沒了名字,用“東西”代之。
孫老闆後來說到的和王仙客談話情形是這樣子的:他剛和王仙客說了兩句話,那臭婊子就跑了出來,那模樣真叫難看。
這回她不穿皮裙子了,也沒染綠頭髮,穿上了黃緞子的短褲短褂,腳下穿塌拉板兒,這個樣子很像一個人——但是像誰就想不起來了。
這個不要臉的東西說,老王,你這麼抬舉他幹嘛?王仙客就說:不可對貴客無禮!你干你的事去罷。
但是彩萍卻說:我不走,聽聽你們說什麼。
後來宣陽坊里諸君子談到此事,就說:沒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
她要是沒作壞事,幹嘛連別人說什麼都這麼關心? 王仙客和孫老闆的談話里,有很重大的內容。
他說到自己有個舅舅,姓劉叫作劉天德。
還有個表妹叫無雙。
舅舅沒有兒子,他就是繼承人。
無雙沒有別的表哥,當然是要嫁給他了。
所以好幾年前,舅舅把自己萬貫家財的一半交給了他,讓他到外地發展(當然,這不是對長安和朝廷沒有信心,而是多了個心眼。
前者是不愛國,後者是機智,這兩點無論如何要分清)。
這些年他在山東發了財,回來向舅舅報帳,並且迎娶無雙,誰知不知為了什麼,也許是於路招惹了鬼魅,也許是發了高燒,等等;竟得了失心瘋,糊裡糊塗的,把舅舅住哪裡都忘了。
所以就在宣陽坊里鬧了很多笑話。
宣陽坊諸君子聽了這些話,雙挑大指道:王相公真信人也!發了大財不忘舊事,難得難得!連老爹都說他是我們的人,不是奸黨了。
老爹還說,王相公剛來時,見他油頭粉面,來路不明,說了他一些話,你們可別告訴他呀。
現在知道了他有這麼多美德,知道他是自己人,這種話就再不能說了。
像這種見到別人了得,就把他拉到自己一邊的事,我們現在也干。
比方說那個成吉思汗,我們說他是中國人,其實鬼才知道他是哪國人,反正不是中國人,因為他專殺中國人。
他再努把力,就會把你我的祖宗也殺了。
倘若如此,少了那些代代相傳的精子和卵子,我們就會一齊化為烏有;除非咱們想出了辦法,可以從土坑裡拱出來。
孫老闆還說,王仙客講這些話時,那個女人就在一邊插嘴道:表哥!咱們家的事情,告訴這傢伙幹嘛?王仙客就解釋道:無雙,你不曉得。
為了找你,我和坊里人鬧了多少誤會。
現在不說說清楚行嗎?當時那個女人就坐在椅背上,搔首弄姿,要王仙客親親她。
親嘴時當然就不能講話了。
那個女人又說,表哥,咱們補課罷。
王仙客就紅起臉來說:胡說,補什麼課?她又說:怎麼,才說的話就忘了?要不是兵亂,咱倆五年前就該結婚了。
就算每天干一回罷,誤了一千多回。
所以你得加班加點。
補不回來死了多虧呀。
王仙客說,豈有此理,當著貴客說這種話。
孫老闆聽了不是話頭,就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