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了回牢這句話,所以到了刑場上,她就只剩一件操心事了: 大叔,能保證把我勒死嗎?能保證不再回牢里去嗎? 3 魚玄機要死掉那一回,一共雇了三個人,一個在左邊絞,一個在右邊絞,還有一個負責在後面按住。
這三個人都必不可少。
假如沒了左邊那一個,絞索就會朝左擄,擄到了底再擰,老遠的也吃不上勁。
少了右邊的也不成。
後邊的也很重要,否則勒得要緊時,犯人會站起來跑。
這時兩邊那兩位只有跟著跑,假如沒人按住,跑到城外也未必能勒死。
本來是三足鼎立的事,分紅時,兩邊兩位各得二股,後面的才一股,很是吃虧。
懂事的僱主就給後面的一點特別津貼。
魚玄機對此一無所知,只是給了一大筆錢,讓他們三位自己分,所以就把後面的得罪了,他怎麼看魚玄機都不順眼,想給她搗搗亂。
灌腸時就是他在水裡加了一大把鹽。
魚玄機倒是覺出腌來了,但是她也是第一回挨灌,以為都是那麼疼哪,也沒敢聲張,怕別人笑話;這不過是開個頭。
這就好像我們醫院要蓋汽車房,公安市政規劃部門都要打點好,有一家漏掉了,蓋好的汽車房還得拆掉。
魚玄機伏法那一天,長安城裡的人聽說要把她勒死,就把一切都扔下跑來看。
羅老闆當然也在其中。
後來他說魚玄機死時視死如歸等等,其實全是他在犯膩歪。
魚玄機從車上下來時兩腿如篩糠,幾乎站不住了。
她哆哆嗦嗦地對劊子手說:怎麼來了這麼多人看我死!都和我有仇嗎?我什麼時候得罪了這麼多人? 有關那一天刑場上人多,可以這樣形容,真正達到了萬人空巷,揮汗成雨。
假如說是車載斗量呢,得假設人的體積像麵粉粒。
不光地面上滿是人,大樹上、坊牆上也全是人。
黑壓壓的一大片,全都目不轉睛盯著魚玄機,不由她不怕。
因為她雖然天香國色,又是大詩人,畢竟是二十來歲一個姑娘,膽子小。
假如是我去了,不但不害怕,還會很氣憤:我怎麼了,你們來看我這種熱鬧?人家把她手解開了,她就哆哩哆嗦去拿新買的小皮包,那裡面有鏡子和粉盒,她打算假借化妝來掩飾心裡的恐懼;但是沒拿住,那些東西唏哩嘩啦掉了一地。
當然,她沒有膽子去揀,而且也揀不著。
因為山呼海嘯的一片大笑,早把她笑毛了。
於是她張張惶惶地往土檯子上爬,站在那裡撩開頭髮讓人家往脖子上繞絞索,透過了打架的牙齒對劊子手說:快點罷。
都盼我早死呢。
看來我是罪大惡極呀! 根據這些事實,羅老闆告訴王仙客的事情不對,那天長安街頭沒有絞死一個視死如歸的大美人,倒是勒死了一個哆哆嗦嗦的灰眼睛姑娘。
那個女孩子活著時倒是滿漂亮的,死了也就一般了。
但是無論是史書,還是人的記憶,都是前一種表述;不但如此,人家把她死時遺言也改了。
這到底是為什麼,我也不完全明白。
因為這不是我們乾的事情。
現存的文獻里,說到魚玄機臨死時說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其實魚玄機臨死時很害怕,哪顧得上想這樣的話——這就是編故事了。
那一天在刑場上,劊子手把絞索繞到了魚玄機的脖子上,這時她往兩邊看看,覺得好像把腦袋插到了繞電線的線拐子里一樣。
後來人家告訴她,繞好了,把頭髮放下罷。
搞好了這件事,她心裡安定了一些。
把頭髮理好以後,正打算定定神往四下看看,揣摸一下在場的觀眾有何要求,好好的死一回。
但是這時鼓樓上就響起了第一聲鼓,周圍人聲騷動。
背後的劊子手說,把手伸過來。
她背過手去,人家手飛快地把手腕子一捆,往脖子上一弔,然後就極麻利地把她往地下一按,根本就不容她定什麼神,馬上就是天昏地暗,眼冒金星,這時心裡真是慌亂得很。
當然,其它的感覺也是壞極了。
但都不如這一慌難受。
後來她緩過來,眼前還是黑的,耳朵里還在嗡嗡響,就抱怨說,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兩邊的劊子手說:我們倆不管打招呼,是你後邊的那位的事。
後面的人卻說:忘了。
有關魚玄機這個人,我們已經說過,她是又乖又甜,人家叫她幹啥就幹啥,一點也不想搗亂。
但是我們也說過,她有點自由主義的毛病,還喜歡發牢騷,但是這都是些小缺點。
只要經常用驢雞巴棒敲打,用嚼子勒,並且容許她有段反省的時間,這些缺點都能改好。
但是現在她身在監獄之外,驢雞巴棒和嚼子都是鞭長莫及,一絞的動作又太快,根本就沒容她想好,所以就出了問題。
她沒命地嘮嘮叨叨。
兩邊的人安慰她道:萬事開頭難,以後就快了。
後面的人卻說,這件事好受不了。
死要是舒服,就都去死了。
魚玄機舔舔嘴裡的血,感到自己的姿式有說不出的難受:背後的手腕子吊得特高,兩肘叉開,後面的劊子手又把一隻腳插到她兩腿中間,所以她是岔著腿,撅著屁股,一個四面漏風的姿式。
所有的年輕姑娘都喜歡死時並住,緊緊湊湊地死掉,不想死時鬆鬆垮垮,像個老太太。
所以魚玄機說:大叔,勞駕挪挪腳,讓我把腿並上好嗎?這姿式活像在挨操——再說我也難受哇。
可是那個劊子手說:你活該。
誰讓你少給我錢!再說,用這種姿式死了,也是滿好看的。
她又抱怨說,捆手捆得太緊,這不是捆人,簡直是捆豬。
後面那位劊子手反駁她說:你以為你是什麼?到了這種時候,你連豬都不如。
魚玄機一絞時的情形就是這樣。
雖然這樣難受,她還覺得能熬過去。
誰知又跑出來個文書類的人來,問她有什麼話要說。
她就實話實說道:還要死兩回——真她媽的煩死了!在場的觀眾聽了很不滿意,就哄起她來了。
現在我們知道,長安城裡的人對魚玄機期望甚高。
這都是因為像她這樣被處死的名女人、大詩人,不是經常能夠碰到。
所以恨不得看她死一百回,誰知她才死了一回就煩了。
當時又不能看電影,電影上老死人,看了可以過過癮。
雖然他們不滿意,也不該強迫魚玄機很喜歡死去。
但是當時在場的人都不是很講道理,所以大家就高叫:魚玄機,沒出息!怎麼能講這種話!!魚玄機回嘴道:真是豈有此理!你們怎麼知道該講什麼話!你們放下自己的事不幹跑到這裡來,原來不是恨我,而是教我怎麼死的——這才叫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難道你們都上過法場,被絞過一道嗎?當然,當然,講這些話不對。
最起碼是很不虛心啦。
據我表哥說,死刑犯中,原來有過一些很虛心的人。
有過這樣一位老先生,被砍頭時只恨自己為什麼不是一隻鴨子。
鴨子這種東西我們都知道,砍掉了腦袋還能活半小時。
這樣他沒了腦袋之後還能蹦一陣,讓大夥看了夠刺激。
還有一位老先生,被判宮刑。
當眾受閹前他告訴劊子手說:我有疝氣病,小的那個才是卵泡,可別割錯了。
他還請教劊子手說:我是像豬挨閹時一樣呦呦叫比較好呢,還是像狗一樣汪汪叫好。
不要老想著自己是個什麼,要想想別人想讓咱當個什麼,這種態度就叫虛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