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樣大夢將醒的時刻,我也經歷過。
文化革命里我在山西插隊,有一年冬天從村裡跑回來,在一所大學里借住,一直到開了春還不走。
這個學校里當時人不多,多數人都下幹校了。
剩下的人里就有李先生,他是無業人員,長得禿頭禿腦,一直在釋讀一種失傳了的古文字,丟了工作,丟了生計,當時靠別人的施捨活著;還有大嫂,她是有夫之婦,那時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我在學校里借住時,聽別人說李先生不老實、荒唐、亂來等等,又聽人說大嫂作風有問題、生活上不檢點等等,還聽到了很多曖昧不清說法。
我一直搞不清這些說法是什麼意思,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園裡閑逛,在一座待拆的舊樓里看到了他們倆干那件簡單而又快樂的事——那時候我用指節敲著額頭,心裡叫道:原來不老實、荒唐、亂來、有問題、不檢點,就是這個意思呀! 3 王仙客盤腿坐在地板上,拚命回想以前的事情,想到腦袋疼,終於想到了無雙,想起了以前有一次無雙爬牆的事。
那時候她站在他肩上,他從底下往上看,看到了一件東西,灰灰的,和現在看到的有點像,當然沒有現在剃得那麼光。
按理說,長鬍子的人颳了臉,大模樣還是不變。
所以就是無雙刮過了毛,也應該能確認出來,不只是有點像。
於是王仙客又懷疑是魚玄機三絞未死,又從棺材里跑了出來——這可是越想越遠了。
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王仙客就決定當面問問她。
沒準是個熟識的妓女,偶爾忘了哪。
你要是心裡記著一個二十萬位的無理數,也會覺得自己的記憶靠不住。
王仙客臨終時說,他始終也沒搞清楚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
在他看來,苦苦地思索無雙去了哪裡,就像是現實,因為現實總是具有一種苦澀味。
而籬笆上的兩層花,迎面走來的穿紫棠木屐的妓女,四面是窗戶的小亭子,刺鼻子的粗肥皂味,以及在心中縈繞不去的魚玄機,等等,就像是一個夢。
夢具有一種荒誕的真實性,而真實有一種真實的荒誕性。
除了這種感覺上的差異,他說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
等了一盞茶的時間,那個女人睜開眼來,說道:我好睏哪,真想睡過去就不醒。
這話倒是合乎情理。
剛才王仙客就看到了兩個黑眼窩,還以為是她塗的眼暈呢。
除此之外,還發現她的胃氣很不好,老熬夜的人都是這樣的。
那個女人爬起身來,看到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然後她又在自己頭上擊了一猛掌說:瞧我這記性。
你是王相公。
(王仙客心中狂喜,暗道:就算她是魚玄機,我也是王仙客!我總算搞明白了一件事!)她說著拿起那個紫花褂子來,穿到身上,說道:你和我又幹了嗎?王仙客說,從來沒有干過,怎麼說又呢。
喂,你說的是幹什麼?那女人說道:你別假正經了。
久別重逢,先幹事呢,還是先聊天?王仙客說,先幹事。
其實他一點也不懂要幹什麼,只不過瞎答應一聲。
但是那個妓女聽了這話,就猛一下分開了雙腿,做出了大劈叉的姿式,兩腿中間那個東西也做勢欲撲。
王仙客一看,忽然如夢方醒,想起了什麼來。
他大叫一聲道:原來你是彩萍!我可找到你了。
找到了彩萍之後,他才發現了原來自己強姦過的不是魚玄機,而是彩萍。
這件事的原委是這樣的:他在無雙家住著的時候,有一天夜裡無雙派彩萍來找他,說要商量一件事情。
無雙說女孩子將都來要嫁人,她很可能就是要嫁給王仙客。
據說夫婦之間要干某件事,不知道那件事好不好玩。
所以就讓丫頭來試一下。
要是好,將來她就嫁。
要是不好,那就出家當尼姑。
王仙客開頭還挺不好意思的,後來就答應了。
當時彩萍在一邊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滿臉通紅。
王仙客記得當天晚上的事就是這樣,也許可以算小孩子荒唐,但是強姦可說不上。
但是彩萍的回憶和他的就頗有出入。
開頭的部分是一樣的,但是有一些背景材料:彩萍並非喜歡讓王仙客搞一下,是無雙用幾件首飾和讓她戴三天祖母綠為誘餌,把她騙來了。
除此之外,無雙還騙她說,也就是讓小雞雞扎一下,你就賺那麼多東西,實在便宜。
而彩萍也沒見過成年男子的傢伙,以為和小孩子的一樣。
所以她真以為佔了便宜。
無雙說完了那些話,就走了,把自己的卧房讓給了他們倆。
彩萍還記得她對王仙客一撅嘴說,她老要擺個小姐架子。
什麼叫“叫丫頭來試試”?投胎投得好,也用不著這麼張狂嘛。
這時候說得還滿好的。
等王仙客一撩衣服,不楞一下露出了那桿大槍,彩萍登時就嚇壞了,連忙把手指放到嘴裡咬,好像在嚼口香糖。
開頭還強裝鎮定道:相公,別逗了。
這是根大臘腸吧。
後來又說,你好意思嗎?後來伸手摸了一把,發現那玩藝燙手,登時慌了手腳,奪路而逃。
但是剛出了裡屋的門就被人揪著小辮子拉回來,只聽見無雙惡狠狠地說,死丫頭,我早就防著你這一手啦! 後來的事情王仙客就一點也記不起了,他只好傻笑著聽彩萍講事情的經過,她講出一句自己就想起一點來。
開始的時候彩萍向無雙苦苦哀求道:小姐,這太大了!我會死的!無雙說,胡扯!別人都沒死,你怎麼會死。
這話是在外間屋說的,王仙客聽了也慚愧得要命。
後來彩萍回來和王仙客幹了這件事,嘴裡哭爹叫媽,一會兒說,嘴裡發苦,可能是把苦膽捅破了。
一會兒又說,嗓子眼裡頂得慌。
等到完了事,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聽到這樣的事王仙客自覺有芒刺在背,據說像這樣的事他們還干過許多次,因為無雙對這件事有這麼可怕還是不大相信;每一次彩萍都拚命地哭爹叫媽。
因此事情一幹完,無雙就從外面跑進來,很關心地問道:還是那麼疼嗎?一點好的感覺也沒有嗎?為了賄賂彩萍,她把首飾箱都掏空了。
王仙客聽了彩萍的故事,出了一身冷汗:真想不到自己是這樣一個強姦犯,幸虧還有一個教唆犯。
但是後來故事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彩萍打個榧子說:其實那些哭爹叫媽,完全是裝出來的。
這件事開頭是有一點疼,也沒有那麼厲害。
後來不但不疼,還有很大的快感。
王仙客聽她這麼說了以後,就有如釋重負之感。
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幹嘛要這麼干?嚇唬無雙嗎?回答不僅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嚇了他一身冷汗: 你這壞蛋真的不知道嗎?我愛你呀!! 底下的話才真正使王仙客汗顏:彩萍同意和王仙客干,絲毫不是為了首飾,也不是為了那塊祖母綠,而是因為她已經單戀王仙客好久了。
她說越是這樣,就越不能讓無雙知道,所以她老是哭爹叫媽。
而且也不能讓王仙客知道,因為王仙客心裡只有無雙。
但是她這樣裝模作樣,就把王仙客害苦了。
這都是因為無雙很多疑,根本就不相信有那麼疼;而且她又很怕疼,始終不肯自己來試試。
而和一個總是哭爹叫娘的小姑娘性交,也不是一件很開心的事。
後來王仙客的精神就崩潰了。
他的精神和我的一樣,經常崩潰,又經常緩過來,我們這種人活在世界上處處艱難,所以經常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