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遼河 - 第24節

「可是,」爺爺則心有不甘:「他還小哇,還沒到上學的年齡啊!」「爹,早點上學,對孩子是有好處的!」媽媽冷若冰霜地說道,爺爺只好無 可奈何地咧了咧嘴。
爺爺的身材要比爸爸矮小許多,也沒有爸爸長是那麼壯實。
他那枯槁的面容,泛著病態的蠟黃色,因過於乾瘦,顴骨略顯突出,好似一 對行將坍塌的小山丘,極不合諧地扣在刀削般的臉頰上。
對於爺爺的不邀而來, 媽媽心裡儘管一百二十個不歡迎,而在表面上,還是不得不裝出一副誠慌誠恐的 樣子。
同時,為了表示對爺爺的敬重,媽媽規規矩矩地交出財政大權,畢恭畢敬地 把爸爸還有她的工資全部如數上繳給爺爺,由爺爺來主管家裡的日常開銷。
爺爺讀過私塾,能寫出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
爺爺對這份臨時性的會計兼出 納工作相當地認真,為此,還特意準備一個小本本,把每天的花銷一筆不漏地記 錄在上面。
當媽媽和爸爸下班后,爺爺便端著小本本,一筆一筆的向媽媽和爸爸 報帳,啊,真是一個合格的家庭好會計啊!「大孫子,」 爺爺無比愛憐地撫摸著我的腦袋瓜,語重心長地教誨著我:「你既然上學了,就要好好地學習,把知識學到手,將來一定會有你的用武 之地的!」爺爺珍視知識,這是有其刻骨銘心的緣由的,知識,曾經給予爺爺以第二次 生命,因此,爺爺對知識的珍視,絲毫也不亞於對生命的珍視。
「大孫子,」爺爺深有感觸地講述道:「爺爺要是沒有知識,早就死掉了,早就看不到我的大孫子啦。
唉,偽滿那 咱啊,為了防備老毛子,日本鬼子到處修碉堡,這就需要大量的勞工,為了拉到 勞工,日本鬼子將勞工的名額分攤到每一個村子,爺爺家的村子當然也不會例外 的。
勞工名額就攤到了爺爺的身上,可是,爺爺有病啊,干不得重活。
如果不出 勞工,就得出荷,爺爺家窮啊,哪有錢出荷啊!」「出荷?」我茫然地問爺爺道:「出荷,爺爺,什麼叫出荷啊!」「這是鬼子搞得那一套,你小,不懂,說白了,就是出錢!」爺爺繼續講述 道:「爺爺拿不出足夠的錢出荷,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大夥出勞工,我們 這些勞工被日本鬼子塞進一節大悶罐里,火車一叫喚,便鑽進了無邊無際的老林 子里,唉!,愛咋咋地吧,爺爺只好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嘍。
火車不停地開啊、開 啊、開啊。
半路途中,又上來幾個日本鬼子,說是要在我們這些勞工裡面找一個 能寫會算的、有文化的人。
嘿嘿,出來做勞工的,哪有幾個念過書的人啊。
日本 鬼子找了老半天,也沒有一人勞工敢報名,最後,日本鬼子問到了我的頭上,你 爺爺我就說:我還行吧,多少還會寫點什麼!那幾個日本鬼子一聽,便拿過紙筆 讓爺爺寫幾個字,試試,爺爺便順手寫上自己的姓名,日本鬼子一看,一個勁地 點頭:喲嘻,喲嘻!最後,火車停在一處叫做虎林的地方,日本鬼子將我叫下火 車,指派我到辦公室里,當什麼、什麼記工員。
就這樣,爺爺便沒有去做苦工, 飲食上也要比做苦力的勞工們好出許多,還能洗上澡。
而勞工們,可就慘了,全 都住在四下漏風的地印子里!」「地印子!」我再度打斷爺爺的話:「爺爺,什麼叫地印子啊?」「哦,就是,就是,」爺爺筆劃起來:「就是在地上挖個深坑,上面用草席一蓋,就算是房子啦,勞工們白天幹完 活,晚上便睡在裡面,跟個地窖似的,又濕又潮,一下雨的時候,就慘了,地印 子灌得處到是髒水。
而到了冬天,則更慘,地窖變成了冰窖,有好多壯勞力,做 苦工沒有把他們累死,到了冬天,卻被活活凍死在地印子里!」爺爺嘆息道:「大孫子,如果沒有文化,就爺爺這身子骨,這把老骨頭哇,早就給扔到萬 人坑裡去了,跟我一起出勞工的鄰居們,哪個身子骨不比我壯實,可是,又有幾 個能活著回來的?」「爹!」爸爸下班後走進家門,躡手躡腳地走到爺爺的面前,像個小孩子似 地,板板正正地站在那裡,看得我直想笑。
「哦,下班了,你有什麼事嗎?」爺爺停止了對過去的講述,嚴肅地瞅了瞅 爸爸,爸爸立刻回以謙卑的微笑。
看得出來,爸爸極其敬重爺爺,並且,敬重之中帶著幾分畏懼,在爺爺的面 前,爸爸永遠都是堆著卑微的笑臉,唯唯諾諾,甚至連大氣都不敢隨便喘。
每天 下班后,爸爸便站在爺爺的面前,請示道:「爹,咱們今天晚上吃什麼啊?燉條魚吧!」「算了吧,算了吧,」爺爺則不耐煩地揚了揚手:「你們剛剛參加工作,能掙幾個錢啊?別亂花啦!吃啥還不行啊!燉什麼魚 的,又費事又麻煩,我看廚房裡還有不少的土豆子,放在那裡總也不吃,都快乾 巴了,你看這樣好不好,簡簡單單地炒點土豆絲吧,蒸屜饅頭不是挺好的嗎?」「哎,好的,我這就去做!」爸爸和媽媽聞言,立刻溜進廚房,爸爸削土豆皮,媽媽燒水和面。
「哼,」爺爺沖著爸爸的背影一臉不屑地對我悄聲嘀咕道:「一個大男人下廚房做飯,干起了女人做的事情來啦,哼,真沒出息!」從爺爺的言談和神情之中,我發覺爺爺最不滿意自己的兒子在媳婦面前低聲 下氣,沒有一點男子漢的氣魄,爺爺對此感慨萬分:「唉,沒辦法,我看你們這棟樓里的這些大知識分子們,都是這個樣子,個 保個地,全是妻管嚴啊!」爺爺最喜歡、最痛愛的人,當然非我莫屬,我是爺爺正宗原裝的長孫,理所 當然地倍受爺爺的寵愛。
爺爺每天都要笑吟吟地拉著我的手,到商店裡買我最喜 歡吃的食物,當然,用掉的都是爺爺自己的錢,爺爺從來不用爸爸和媽媽的工資 給我買食物。
吃飽喝足之後,能量無處散發的我,便在屋子裡興風作浪,把個好端端的屋 子搞得叮噹作響,到處是一片亂紛紛。
如果是媽媽在家,我可不敢這般造次,媽 媽會毫不客氣地訓斥我,甚至會擰擰我的耳朵,掐掐我的鼻子。
而爺爺在家時, 我會受到他老人家毫無原則的縱容,任由我為所欲為,而爺爺則站在一旁「嘿、 嘿、嘿!」地微笑著,嘴裡愛憐地佯罵道:「嘿嘿,這個淘氣包,小兔崽子!」。
旋即,爺爺開始著手拾綴被我搞亂的 屋子,可是,他剛剛把裡屋收拾停當,外屋又被我搞得一塌糊塗。
爺爺默不作聲,面帶微笑地又開始收拾外屋,於是,我便跑到裡間屋繼續胡 作非為。
晚上,我和爺爺同睡在一張木板床上,爺爺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要給我講 述一些有趣的故事和笑話,一直講述到我睏倦不堪,腦袋一歪,睡死為止,這似 乎已經成為一種制度。
有時,爺爺講著講著,突然痛苦萬狀地咳嗽起來,來勢又 急又重,彷彿行將斷氣,憋得滿面腫脹。
每當此時,我便急得手足無措,木然地張著大嘴巴,獃獃的望著拚命掙扎著 的爺爺。
片刻之後,爺爺的痛苦得到一些緩解,他雙手捂著前胸,哎呀哎呀的呻 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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