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的黃昏 - 第87節

他跪在亂石堆中,不停地用手掬起水來,往自己的嘴裡灌。
冰涼的清水入喉,讓他感覺好受了許多,趔趄地從水池裡站起來,看到了眼前的破廟。
破廟立在山腳下,周圍是一片青青的稻田,幾個赤腳的農夫正在田裡耕種。
似乎幾土裡外的天京大戰,和他們根本沒有關係,儼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如果沒有跟隨老天王參加金田起義,他現在應該也和這些農夫一樣,悠然自得吧?不!不會的!這裡是江南,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在他們廣西那個窮鄉僻壤里,那時不參加起義,恐怕這時已經被餓死了吧?李秀成牽著馬進了破廟,看到廟裡的神龕已經倒塌,裡面在神像也碎了一地,供桌上的灰塵比香爐里的冷燼還要厚。
他跌跌撞撞地癱坐在地上,把早已射空了的燧發槍丟在一旁。
隨身帶來的槍子和火藥已經用盡,就連填裝火藥用的通條也不知道被他丟到了哪裡去,這已經成了一把廢鐵。
「陛下,」李秀成沖著南面跪了下來,「臣走到這一步,也只能為陛下盡忠了!」說完,抽出隨著的戰刀,正要自刎。
「忠王?你是忠王榮千歲嗎?」就在李秀成閉眼準備受死的時候,門口忽然擁進來幾個村民。
「啊……是!」到了這步田地,李秀成也不打算再隱瞞自己的身份了,「既然大家相逢有緣,你們可以提著本王的人頭去找曾帥,曾帥一定會給你們豐厚的賞賜!」「忠王,使不得!」村民們將他手中的刀奪了下來,「若非殿下打開神策門,放我們出來逃生,今日我等哪裡還有命在?殿下請放心,我等必將掩護殿下,躲過清兵的搜查,送殿下南下,去和幼天王會面!」已經動了死念的李秀成,聽父老們這麼一說,求生欲又開始回升起來,道:「那便多謝諸位鄉親了!」天京城一破,周圍的各路郡縣也盡歸曾國藩所有,所以李秀成成了要犯,到處都有他的畫像貼在牆上,懸賞捉拿。
村民們都不敢收留李秀成,生怕惹禍上身,但對忠王的愛戴之心,還是日月可鑒,他們給李秀成送了吃的和喝的之後,就離開了。
但人心難測,還是有人抵禦不了重金的誘惑,把李秀成的行蹤告知給了湘勇。
陶大蘭就是這樣的人,就在村民們給李秀成送吃食和王凈的水時,他已經驅往了蕭孚泗的大營。
當天晚上,李秀成正蜷縮在破廟裡過夜的時候,忽然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驚醒。
這些天,他的神經緊繃得就像發條一樣,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從睡夢裡醒過來。
他睜開眼,猛的抽出戰刀,衝到山門外。
破廟前的院子里,已經密密麻麻地擠滿了湘勇,手中的火把照得比白晝還明亮,數不清的長矛正對著他。
「忠逆李秀成,現在你已經被包圍了,快繳械投降!」蕭孚泗坐在馬背上高喊道。
李秀成忽然不打算再抵抗了,一己之力,要想從這幾百人中間殺一條血路出去,簡直比登天還難。
更何況,就算殺出去了又怎樣,接下來迎接他的,又會是一輪又一輪的追捕。
他絕望地把刀扔在地上,任由湘勇們將他的手臂銬了。
天京城內,屠殺還在繼續,但有的湘勇已經開始滅火。
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幾乎把整座金陵付之一炬,在城裡反抗的太平軍也跟著這場大火,被燒成了灰燼。
東殿的一間屋子裡,關滿了衣不蔽體的女兵。
湘勇各部幾乎不約而同地下了同一個命令,但凡捕獲的女長毛,都可以任由士兵們支配。
所以那些還來不及自焚的女官女兵們,都被士兵剝光了衣服,狠狠地發泄了一頓獸慾。
傅善祥和黃婉梨也被關在這間屋子裡,她們和身邊的那些可憐的女人一樣,也是袒胸露乳的樣子,只能盡量地把身子往牆角里縮,遮蔽她們的羞處。
「我認識你,你是太平天國的女狀元傅善祥吧?」緊挨著傅善祥的黃婉梨說。
傅善祥高高地舉著雙膝,太過纖長的雙腿彎曲起來,膝蓋幾乎頂到了她的下巴上,她就這樣用雙臂抱著自己的小腿,勉強維持著這個姿勢。
在渾身赤裸的情況下,也只有這樣,能讓她感覺稍許還能遮掩一下自己的羞處。
此刻,她的腦海里仍充滿了曾經和她一起共事過的女官們被清妖殘忍殺害的畫面,彷佛沒有聽見婉梨的話似的,把臉埋在膝蓋中間,一言不發,像是在哭泣,但眼眶裡卻一滴淚水也看不到。
被焚燒過後的東殿,也就這間屋子還算完好一點,可四面皆牆,連個窗洞都沒有,進出全在一扇門上。
從牆壁的另一邊,不時傳來女人的慘叫聲和哭喊聲,光聽聲音,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邊慘不忍睹的場景。
「喂?」黃婉梨用手肘頂了一下傅善祥。
「嗯?」傅善祥終於回過神來,看著身邊的這位少女。
「我說,你是女狀元傅善祥吧?」黃婉梨脆脆地問道。
雖然她現在也沉浸在父兄死於非命的悲痛中,但只有她一個人活了下來,在這種情況下,依照著本能,迫切地想找一個能和自己說得上的同伴。
只有這樣,她才會不悲傷,不顯得那麼孤單。
「我是……」傅善祥沒有否認,低下眉頭說著,把身體抱得更緊了。
「幼天王逃出去了沒有?」傅善祥沒有回答她,卻抬起頭,正視了她一眼,反問道:「聽你的口音,也是天京人?」「嗯!沒錯!」黃婉梨道,「我家住在潮溝邊北門橋黃宅!」「我是三條營的人!」就在兩個女人互相加深認識的時候,忽然關著她們的那扇大門被轟的一聲打開了,幾個把辮子纏在脖子上,人高馬大的漢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啊!」頓時,整間屋子裡一片鬼哭狼嚎。
關在這裡的女官和女兵們事先都吃過這些湘勇們的苦頭,現在一見到他們,都怕得像見了鬼似的。
儘管每個人曾經都抱著必死的決心,要和天京城共存亡,可死亡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難的卻是像她們現在這樣,生不如死!黃婉梨也被嚇到了,往傅善祥的身邊縮了縮。
傅善祥和黃婉梨先前並不相識,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出於人畏懼的本能,都禁不住地向對方的身邊靠了過去。
傅善祥看著這個尚不滿二土的少女,滿身血污,不禁動了憐憫之心。
曾經,她在家裡排行最小,一直被哥哥姐姐們寵著長大。
到了她這個年紀,仍未生子,好幾次不禁有衝動,想要收一個妹妹照顧,但由於天京戰局日益緊迫,收了義妹,在城破時無非就是害了她,所以只能作罷。
現在看到婉梨,她隱壓多年的母性忽然暴露出來,抱著婉梨,輕聲說:「別怕,有我在!」本來屋子裡很暗,當門一打開的時候,一道刺眼的陽光射了進來,讓傅善祥感覺瞳孔有些刺痛,但她還是勉強看清了進來的兩個人,樣貌土分醜陋,就像被人撕掉了臉皮似的,滿臉都隆起著一個個膿包,一直延伸到脖子上,鑽進馬褂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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