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講法,沒有這麼複雜。
在這種講法里,老妓女沒有和小妓女廢話,小妓女也沒有把臭襪子吐出來。
前者只想把後者拖出房子去殺,以防血污了地板;她可沒想到這件事辦起來這麼難。
起初她想從小妓女上半身下手來拖,沒想到那女孩像條剛釣出水面的魚一樣狂翻亂滾,一頭撞在她鼻子上;撞得她覺得油鹽醬醋一起從口鼻里往外淌──這當然是個比方,她嘴裡沒有淌出醬油和醋,實際上,淌出來的是血。
後來,她又打算從腳的方向下手。
這回女孩比較文靜,仰卧在地板上,把腳往天上舉,等老妓女走近了,猛一腳把她從房間里蹬出去。
天明時,刺客們吃了敗仗從薛嵩那裡回來時,發現老妓女的房子外觀有很大的改變;紙窗、紙門、紙牆壁上,到處留下人形的窟窿。
說話之間,老妓女又一次從房子里摔了出來,栽倒在地下。
這使那些刺客很是驚訝,讚歎道:你這是幹嘛呢?她答道:我要把那小婊子拖出去殺掉;他們就說:是嗎?看不出是你拖她呀。
那些人都被土蜂螫得紅腫,在藍顏色的烘托下,變成紫色的了。
我應該從頭說起這個小妓女。
在我心中,這個女孩是這個樣子:在她棕色的臉中央,鼻頭上有幾粒細碎的斑點,眼睛大得驚人。
當你見到她時,心情會很好,分手后很快就會忘記了。
如果你說像這樣的人很適合被殺死,我就要聲明,這不是我的本意。
總而言之,她和老妓女一起跟薛嵩來到湘西,同為鳳凰寨的創始人,地位沒有尊卑之分。
從老妓女的立場出發,殺掉一位創始人,逮住另一位創始人,剩下一個創始人,就是她自己。
此後她就是鳳凰寨的當然主人。
現在這種寫法比前無疑更為正確。
天明時分,小妓女被老妓女和一群藍色的刺客圍在鳳凰寨的中心。
那些人既沒殺掉紅線,也沒逮住薛嵩,就想把她殺掉充數。
那女孩聽到了他們的打算,嘆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同意。
看來我想不同意也不行了。
可你們也該讓我知道知道,薛嵩和紅線到底怎麼樣了。
從昨天晚上開始,她既沒有見到紅線,又沒見到薛嵩;而前者是她的朋友,後者是她的戀人。
關心他們的下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連老妓女帶刺客頭子,都以為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們也不知紅線和薛嵩到底怎樣了。
既然不知道,也就不能殺掉她。
現在可以說說那個女孩為什麼討厭藍色。
在湘西的草地上,藍色如煙,往事也如煙。
清晨時分,被露水打濕的草地是一片殷藍,直伸到天際;此時天空是灰濛濛的。
這種藍色和薄暮時寨子上空懸挂的炊煙相仿。
誠然,正午時的天空也是藍色,此時平靜的水面上反光也是藍色,但這兩種藍色就沒有人注意。
因此就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只有如煙的殷藍色才叫作藍色,別的顏色都不叫藍色。
每天早上,小妓女雙手環抱於胸,走到藍色的草地上,此時往事在她心裡交織著。
因為她討厭往事,所以也討厭藍色。
既然她討厭回憶往事,又何必到草地上來──這一點我也無法解釋。
我能夠解釋的只是藍色為什麼可鄙:我們領導總穿藍色制服。
後來,她躺在老妓女家裡的地板上時,就是這樣想的:既然被藍色如煙的人逮住,就會得到一個藍色如煙的死。
具體的說,可能是這樣:她被帶到門外,渾身塗滿了藍顏色,頭朝下地栽進一個鐵皮桶,裡面盛著藍墨水。
此後她就從現在消失,回到往事…… 按照以前留下的線索,那些刺客和老妓女要殺掉這個小妓女,她以一種就範的態度對他們說:好吧,隨你們的便罷;但你們得告訴我,薛嵩和紅線怎樣了;但她又擺出了個不肯就範的姿勢,整個身體呈S形。
在S形的頂端是她捆在一處的兩隻腳,然後是她的小腿和蜷著的膝蓋。
大腿和屁股朝反方向折了回來。
這個S形的底部是她的整個軀體。
她拿出這個姿勢來,是準備用腳蹬人。
當然,這個姿勢有點不夠優雅,因為羞處露在外面,朝向她想蹬的那個人。
老妓女訓斥她說:怎麼能這樣!在男人面前總要像個樣子!但那小妓女毅然答道:我就不像樣子了,你能怎麼樣吧!不告訴我薛嵩怎樣了,我就不讓你們殺!當然,那些刺客可以一擁而上,把這小妓女揪住,像對付一條鱔魚一樣,把她蜷著的身體拉開,一刀砍掉她的腦袋。
但那些刺客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人家不讓殺怎麼能殺呢──除此之外,刺客都是男人,對女人總要讓著一些。
但要告訴她薛嵩怎樣了,又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們也不知道。
當然,他們也可以撒句謊,說:他們倆都被我們殺掉了;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怎麼能說慌呢。
刺客頭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好吧,那就暫時不殺你。
小妓女很高興,說道:謝謝!就放下腿,翻身坐了起來。
當然,現在是殺掉她的大好時機,可以猛衝過去,把她一刀殺死。
但那刺客頭子又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
所以,他們就沒殺掉那個小妓女。
第五章 第二節 我該把和表弟吃飯的事做一了結。
吃飯時他把手放在桌子上。
這隻右手很小,又肥又厚,靠近手掌的指節上長了一些毛。
人家說,長這樣的手是有福的。
這種福分表現在他戴的金戒指上:他有四根手指戴有又寬又厚的金戒指,我毫不懷疑戒指是真金的,只懷疑假如我們不來,他會不會把這些戒指全戴上──當小姐給他斟酒時,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著。
飯後,我開始猶豫:既然我是表哥,是不是該我付賬……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掏出一張信用卡來。
是VISA卡,卡上是美元。
後來,我們走到馬路上,表弟和他太太要回王府飯店,我開始盤算他們該坐哪路車──要知道,路徑繁多,既可以乘地鐵,也可以乘電車、公共汽車、雙層巴士(特一路),假如不怕繞路的話,還可以乘市郊車。
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攔住了一輛黃色的計程車,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票,大聲大氣地說:送我表哥表嫂到學院路。
我對他的果決由衷佩服。
回到家裡,我們並排坐在床上。
我老婆也墮入了沉思之中。
後來,她擁抱了我,在我耳畔說道:我只喜歡你。
然後她涼涼的小手就向下搜索過來。
那天夜裡,那個自稱是我老婆的女人在床上陳列她白色、修長的身軀。
起初,是我環繞著這個身軀,後來則是這個身軀在環繞我。
對於一位自己不了解的女士,只能說這麼多。
我始終在猶豫之中,好像在下一局棋。
她說,我只喜歡你。
這就是說,她不喜歡我表弟。
但是似乎存在著喜歡我表弟的可能性。
也許,他們以前認識?或者我表弟追求過她?在這方面存在著無窮多種可能性。
這麼多可能性馬上就把我繞糊塗了。
因為寫到了一些邪惡的人:老妓女、刺客頭子,現在我覺得薛嵩比較可愛了。
白衣女人再次重申她只愛我,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薛嵩留著可愛的板寸頭,手很小,而且手背上很有肉。
這是過去的薛嵩。
照小妓女的記憶,那時候他像個可愛的小老鼠,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從地縫裡鑽出來,出現在她的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要和你做愛!就把她撲倒在地,帶來一種熱烘烘的親切感覺。
他的男根呈深棕色,好像塗了油一樣有光澤。
這種事情不應被視為苟合,而應視為同派學兄學妹之間的切磋技藝。
小妓女對這種切磋感到幸福,唯一使她不滿的是:薛嵩老到老妓女那裡去。
每當她撅起嘴來時,薛嵩就熱情洋溢地說道:我們要作大事,要團結,不要有門戶之見嘛!此後就更加熱情地把她撲倒在地,使她忘掉心中的不滿……以後她就忘掉了門派分歧,主動叫老妓女為大姐;在此之前她稱對方為老婊子,老破鞋,還有一個稱呼,用了個很粗俗的字眼,和逼迫的逼同音不同字。
只可惜老妓女已經恨了她,還是要把她殺死。
所以,在被捆倒在地下時,小妓女暗暗後悔,覺得多叫了幾聲大姐,少叫了幾次老逼,自己吃了大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