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20節

如前所述,雇傭兵的忠誠曾使薛嵩震驚。
當他上山去打面寨時,後面跟了幾十個兵,他覺得太多了,多得讓他不好意思。
現在這種忠誠又使那個老妓女吃了一驚,她原以為在盤算刺殺薛嵩時,可以不把雇傭兵考慮在內的,現在覺得自己錯了。
當然,最吃驚的是那些刺客,雇傭兵來了黑壓壓的一片,總有好幾百人,手裡還拿了明晃晃的刀,這使刺客們覺得脖子後面有點發涼,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薛嵩不在這裡,要是在這裡,必然要跳出去大叫:你們怎麼才來?噢,說錯了。
來了就好。
假如事情是這樣,薛嵩馬上就需要適應悲慘的氣氛;因為這些雇傭兵站了出來,可不一定是站在他這一方。
總而言之,那些刺客見到他們人多,就很害怕,就想找別的路走。
這寨子里路很多,有人行的路、牛行的路、豬崽子行的路。
不管他們走哪條路,最後總是發現被雇傭兵們截在了前頭。
好像這寨子里不是只有一百來個雇傭兵,而是有成千上萬個雇傭兵,把到處都布滿了。
最後,這些刺客也發現了這一事實:雇傭兵比他們熟悉這個地方。
於是,刺客群里站出一個人(他就是刺客的頭子),審慎地向攔路的雇傭兵發問道:好啦,哥兒們。
你們要幹什麼?對方一聲不吭。
他只好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們人多路熟……這句話剛出口,馬上就被對方截斷道:知道這個就好。
別的不必說了。
他們就這樣欄住了外來的刺客,不讓他們走。
至於他們要做些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
好在這一夜還沒有過完,天上還有星星。
我的故事又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面對著一件不願想到的事,那就是黎明。
薛嵩和紅線坐在鳳凰寨深處的樹叢里,這時候黎明就來到了。
紅線是個孩子,折騰了一夜,困得要命,就睡著了;在黎明前的寒冷之中,她往薛嵩懷裡鑽來。
黎明前的寒冷是一層淡藍色稀薄的霧。
薛嵩有時也喜歡抱住紅線,但那是在夜裡,現在是黎明,在淡藍色的黎明裡,他覺得摟摟抱抱的不成個樣子。
打他想到紅線又困又冷,也就無法拒絕紅線的擁抱。
在睡夢之中,紅線感到前面夠暖和了,就翻了一個身,躺到了薛嵩懷裡。
薛嵩此時盤腿坐在地下,背倚著一棵樹,旁邊放著他的鐵槍;而紅線則橫躺著睡了,這樣子叫薛嵩實在開心不起來。
假如他也能睡著,那倒會好些。
但是蚊子叮得太凶,他睡不著。
他只好睜大眼睛,看每一隻飛來的蚊子,看它要落在誰的身上。
很不幸的是,每個蚊子都繞過了紅線,朝他大腿上落過來,這使他滿心委屈和憤恨。
他不敢把蚊子打死,恐怕會把紅線驚醒,就任憑蚊子吸飽了血游飛走。
更使他憤恨的是紅線睡得並不死,每十分鐘必醒來一次,咂著嘴說道:好舒服呀,然後往四下看看;最後盯住薛嵩,含混不清地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你對我真好。
然後馬上又睡著了。
黎明可能是這樣的:紅線倒在薛嵩懷裡時,周圍是一片淡淡的紫色。
睡著以後,她那張緊繃繃的小臉鬆懈下來。
然後,淡紫色就消散了。
一片透明的淺藍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紅線小小的身體。
此時紅線覺得有一點冷,就抬起一隻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
在天真無邪的人看來,這沒有什麼。
但在薛嵩看來,這景象甚是扎眼。
有一個字眼從他心底冒起,就是“淫蕩”。
後來,一切顏色都褪凈了,只剩下灰白色。
不知不覺之中,周圍已經很亮。
熟睡中的紅線把雙臂朝上伸,好像在伸個懶腰。
她在薛嵩的膝上彎成個弧度很大的拱形──這女孩沒有生過孩子,也沒有干過重活,腰軟得很。
這個慵懶的姿勢使薛嵩失掉了平常心。
作為對淫蕩的反應,他的把把又長又硬,抵在紅線的后腰上。
在不知不覺之中,我把自己當作了紅線,在一片淡藍色之中伸展開身體,躺在又冷又濕的空氣里。
與此同時,有個熱烘烘硬邦邦的東西抵在我的后腰上。
這個場景使我感到真切,但又毫無道理。
我現在是個男人,而紅線是女的。
假如說過去某個時刻我曾經是女人,總是不大對……第三章 第三節 “早晨,薛嵩醒來時,看到一片白色的霧”,我的故事又一次的開始了。
醒來的時候,薛嵩抱著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坐在一棵大樹下,屁股下面是隆起的樹根;耳畔是密密麻麻的鳥鳴聲。
有一個壓低的嗓音說:啟稟大老爺,天明了。
薛嵩抬頭看去,看見一個橄欖色的女孩子倚著樹站著,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絲帶,她又把剛才的話重說了一遍。
薛嵩不禁問道:誰是大老爺?紅線答道:是你。
你是大老爺。
薛嵩又問道:我是大老爺,你是誰?紅線答道:你是小賤人。
薛嵩說:原來是這樣,全明白了。
雖然說是明白了,他還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醒在這裡。
他也不明白紅線為什麼老憋不住要笑。
這地方四周是密密麻麻的野菊花和茅草,中間只有很小的一片空地,這就是說,他們被灌木緊緊地包圍著。
後來,紅線叫他拿起自己的弓箭,出去看看──她自己當先在前面引路,小心地在草叢裡穿行,盡量不發出響聲。
薛嵩模仿著她的動作,但不知為什麼要這樣做,也不知要到哪裡去;但他緊緊地跟住了紅線,他怕前面那個橄欖色的身體消失在深草里。
黎明對我來說,也是個艱澀的時刻。
自從我被車撞了以後,早上都要冥思苦想,自以為可以想起些什麼,實際上則什麼都想不起──這是一種痛苦的強迫症。
克治這種毛病的辦法就是去想薛嵩。
早上起霧時,紅線和薛嵩在林子潛行。
紅線還不斷提醒道:啟稟老爺,這裡有個坑。
或者是:老爺,請您邁大步,草底下是溝啊。
所到之處,草木越來越密,地形越來越崎嶇,一會兒爬上一道坎,一會下到一條溝里。
薛嵩覺得這裡很陌生,好像到了另一個星球。
轉了幾個彎,薛嵩覺得迷迷糊糊的,頭也暈起來了──人迷路后就有這種感覺,而薛嵩此時又何止是迷路。
紅線忽然站住了腳,撥開草叢。
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裡面躺著一條死水牛,已經死得扁扁的了,草從皮破的地方穿了出來。
牛頭上站了一隻翠羽紅冠的鳥,腳爪瘦長,有點像鷺鶿。
這種鳥大概是很難看到的,薛嵩就說:小賤人,你帶我來看鳥嗎?紅線說不是;然後又捂著嘴笑起來,說道:老爺,您真逗。
薛嵩有一點惱怒,小聲喝道:什麼叫真逗?紅線就收起笑容,往後退了半步,福了一福道:是。
小賤人罪該萬死。
然後她繼續引路,但是肩頭亂抖,好像在狂笑。
薛嵩跟著她走去,心裡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我怎麼一點都不懂了? 我說過,薛嵩在一個老娼婦的把握下長大成人,然後就出發去建功立業。
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以後的事就有點不清不楚。
比方說,他怎樣來到這片紅土山坡,又怎樣被手下的兵揪下馬來大打鑿栗等等。
他還影影綽綽記得自己昨天被人砍了一刀,然後就中了暑。
夜裡又被二十個人圍攻,差點死掉了。
今天早上又在草叢裡醒來,在灌木叢里跋涉。
鼻子里吸進了冰冷的霧氣,馬上就不通氣了。
這些事和建功立業有什麼關係,叫人殊難領會。
他也搞不清現在是要去哪裡。
後來他著了涼,開始打噴嚏。
好像就說:請老爺悄聲。
後來又說:啟稟老爺,請不要打噴嚏,別人也有耳朵。
最後她乾脆轉過身來,一把捂住了薛嵩的嘴,對著他的耳朵喝道:兔崽子!打噴嚏時捂著嘴,轉過身去!你要害死我們嗎?薛嵩覺得眼前這個小賤人真是古怪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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