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2節

手稿上繼續寫道:薛嵩穿著竹筍殼做的涼鞋,披散著頭髮,把鐵槍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鮮的竹篾條拴在腰上,把龜頭吊起來,除此之外,身上一無所有。
現在正是盛夏時節。
假如是嚴冬,景象就有所不同:此時湘西的草坡上一片白色的霜,直到中午時節,霜才開始融化,到下午四點以後,又開始結凍,這樣就把整個山坡凍成了一片冰,綠色的草都被凍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膜里──原稿就是這樣的,但我總懷疑亞熱帶地方會有這樣冷──薛嵩穿著棉袍子出來,肩上扛著纏了草繩的鐵槍──如果不纏草繩子,就會粘手。
他還是出來挑柴火。
春秋兩季他也要出來挑柴火──因為要吃飯就得挑柴火──並且總是扛著他的大鐵槍。
我依稀記得,自己寫到過薛嵩,每次總是從紅土丘陵的正午寫起,因為紅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種上古的氣氛,這種氣氛讓我入了迷。
此處地形崎嶇,空曠無人,獨自外出時會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天低了下來,連藍天帶白雲都從天頂扣下來,天地之間因而變得扁平。
再過一會,天地就會變成一口大碗,薛嵩獨自一人走在碗底。
他覺得自己就如一隻倒臼里的螞蟻,馬上就會被粉碎,情不自禁地丟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滾來。
滾完以後,再挑起柴來走路,走進草木茂盛的寨子,鑽進空無一人、黑暗的竹樓。
此時寂寞不再像一種曖昧的癲狂,而是變成了體內的刺痛。
後來,薛嵩難於忍受,就去搶了紅線為妻。
這樣他就不會被寂寞穿透,也不會被寂寞粉碎。
如果感到寂寞,就把紅線抱在懷裡,就如胃疼的人需要一個暖水袋。
如果這樣解釋薛嵩,一切都進行得很快。
但這樣的寫法太過直接,紅線在此時出現也為時過早。
這就是只寫紅土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處。
所以這個故事到這裡截止,從下一頁開始,又換了一種寫法。
讀到薛嵩走在紅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蒼穹之下,藍天、白雲在他四周低垂下來,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
這個景象使我感到親切,彷彿我也見到過。
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別的了。
因此,薛嵩就擔著柴禾很快地走了過去,正如槍尖刺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輕飄飄地滑過了……如你所見,這種模糊的記憶和手稿合拍。
看來這稿子是我寫的。
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屬於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給別人也不可惜。
但我不知道誰是薛嵩,也不知道誰是紅線;正如我不知道誰是莫迪阿諾,誰是居伊?羅朗。
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誰。
正午時分的山坡上,罩著一層藍黝黝的煙霧。
走在這種煙霧裡,就是皮膚白皙的人也會立刻變得黝黑,就是牙色焦黃的人也會立刻牙齒潔白,頭髮筆直的人也會變得有點鬈髮──手稿上這樣寫,彷彿嫌天還不夠熱──薛嵩在山坡上走,漸漸感到肩上的鐵槍變得滾燙,好像是剛從溶爐里取出來。
這根鐵棍他是準備作扁擔來用的,除了燙手之外,它還有一種不便之處──那東西有三十多斤重,用來作扁擔很不適用。
但是他決不肯把任何扁擔扛在肩上。
在鐵槍的頂端,有個不大鋒利的槍頭,還有一把染紅了的麻絮。
如果你不知道這是槍纓,一定會把這條槍的性質看錯,以為它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根墩布。
在他的肚臍前面,一根竹篾條,好像吊了個大蘑菇。
他就這樣走下山坡,去找他的柴捆。
薛嵩的身體頎長、健壯,把它裸露出來時,他缺少平常心。
當他赤身裸體走在原野上時,那個把把總是有點腫脹,不是平常的模樣;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低洼的地方。
低洼的地方會有水塘,裡面滿是濃綠色的水。
一邊被各種各樣的腳印攪成黑色的污泥,另一邊長滿了水芋頭、野慈菇,張開了肥厚的綠葉,開著七零八落的白花。
只聽嘩啦一聲水響,葉子中間冒出一個女孩的頭來。
她直截了當地往薛嵩胯下看來,然後哈哈笑著說:瞧你那個模樣!要不要幫幫你的忙?成熟男性的這種羞辱,總是薛嵩的惡夢。
等他謝絕了幫忙之後,那女孩就沉下水去。
在混濁的水面上,只剩下一根掏空的蘆葦豎著,還有一縷黑色的頭髮。
在亞熱帶的旱季,最混的水裡也是涼快的。
薛嵩發了一會兒愣,又到山脊上走著,找到了自己的柴禾捆,用長槍把它們串成一串,挑回家來,蜣螂也是這樣把糞球滾回家。
此時他被夾在一串柴捆中間,像一隻蜈蚣在爬。
他被柴禾擠得邁不開步子,只能小步走著,好像一個穿筒裙的女人。
假如有一陣狂風吹來,他就和柴捆一起在山坡上滾起來。
故事雖然發生在中古,但因為地方偏僻,有些上古的景象。
我對這個故事有種特殊的感應,彷彿我就是薛嵩,赤身裸體走進湘西的炎熱,就如走入一座灼熱的磚窯;鐵槍太過沉重,嵌進了肩上的肉。
至於腰間的篾條,它太過緊迫,帶著粗糙勒進了陰莖的兩側──這好像很有趣。
更有趣的是有個苗族小姑娘從水裡鑽出來要幫我的忙。
但作者對這故事不是全然滿意,他說,這是因為薛嵩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孤零零一個人的故事必定殊為無趣,所以這個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曾住在長安城裡。
長安城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周圍圍著灰色的磚牆。
牆上有一些圓頂的城門洞,經常有一群群灰色的驢馱著糧食和柴草走進城裡來。
一早一晚,城市上空籠罩著灰色的霧,在這個地方買不到漂白布,最白的布買到手裡,湊到眼前一看,就會發現它是灰的。
這種景象使薛嵩感到鬱悶,久而久之,他變得嗓音低沉。
在冷天里他呵出一口白氣,定眼一看,發現它也是灰的。
這樣,這個故事就有了一個灰色的開始,這種色調和中古這個時代一致。
在中古時,人們用灶灰來染布,婦女用草灰當粉來用,所以到處都是灰色的。
薛嵩總想做點不同凡響的事情。
比方說,寫些道德文章,以便成為聖人;發表些政治上的宏論,以便成為名臣;為大唐朝開闢疆土,成為一代名將。
他總覺得后一件事情比較容易,自己也比較在行。
這當然是毫無根據的狂想…… 後來,薛嵩買到了一紙任命,到湘西來作節度使。
節度使是晚唐時最大的官職,有些節度使比皇帝還要大。
薛嵩覺得自己中了頭彩,就變賣了自己的萬貫家財,買了儀仗、馬匹和兵器,雇傭了一批士兵,離開了那座灰磚砌成的大城,到這紅土山坡上建功立業。
後來,他在這片紅土山坡上栽了樹,種了竹子,建立了寨子,為了紀念自己在長安城裡那座豪華住宅,他把自己的竹樓蓋成了三重檐的式樣,這個式樣的特點是雨季一來就漏得厲害。
他還給自己造了一座後園,在園裡挖了一個池塘,就這樣住下去;遇到了旱季里的好天氣,就把長了綠霉的衣甲拿出來曬。
過了一些年,薛嵩和他的兵都老了。
薛嵩開始懷念那座灰色的長安城,但他總也不會忘記建功立業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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