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16節

如前所述,薛嵩殺了一個刺客。
這刺客也可能是個男的,這件事就將循男人的線索來進行,和女人沒有什麼關係。
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來了他的雇傭兵;然後就升帳問案,所提的問題十分簡單,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為什麼要刺殺本官?等等。
那個刺客說,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他沒有刺殺薛嵩。
至於薛嵩的耳朵,他說是自己掉下來的。
如你所知,這完全不合情理,他還不停地傻笑,假裝是個瘋子。
假如想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須要對他嚴刑逼供──否則就是說雙口相聲,這種表演對薛嵩的威信有害。
但是那些雇傭兵卻對這些回答鼓掌叫好。
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內心的矛盾之中,他確實很想知道這個刺客是誰派來的,那人為什麼要殺他,以後還會不會再派刺客來,等等。
但另一方面,他又佩服這刺客的倔強,覺得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對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讓他從容就義,壯烈成仁,折磨人家顯得很卑鄙。
因為那些雇傭兵在場,薛嵩不得不裝點假正經──就這樣馬馬虎虎地把他砍了。
要是不升帳問案倒會好些,在自己家裡,有紅線作幫手,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不容這小子不說實話。
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後悔已經晚了。
砍頭的情形是這樣的:那個刺客跪在地上,有一個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對面,手裡握著他的頭髮,儘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長;還有一個兵準備從中間去砍。
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則安慰他道:忍一忍,一會兒就完了。
這是薛嵩第一次參加殺人,心情激動,使的勁很大,把那個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鵝脖子一樣長,但是持刀的兵總是不砍。
薛嵩問他為什麼不下刀子,那人卻笑著說道:啟稟老爺,你再使點勁就能把他腦袋揪下來,用不著我砍了──這是嘲笑薛嵩在殺人時過於激動。
當然,最後那個兵還是砍了一刀,此後薛嵩和那顆人頭一起跳了起來,等到落在地下時,已經被濺了一身血。
不知為什麼,那顆刺客的人頭下端拖著長長的食道和氣管,像兩條尾巴,很不好看。
薛嵩要過殺人的刀,幫他修理了一下,還要來水,自己沖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頭上的血跡。
此時那顆人頭臉上露出了微笑,並且無聲地說道:謝謝。
此後那顆人頭就混跡於一群人之中,被大家傳遞和端詳。
有人說:被砍下的人頭正如剪下來的鮮花,最好把傷口用熱蠟封住,或是用火燒一下,這樣可以避免腐爛,長久地保持鮮活。
那顆人頭聽到以後皺起眉來,薛嵩也堅決地表示反對。
然後他們用繩子拴住它的頭髮,把它像一面旗子一樣在一棵樹上升起來,薛嵩率領全體士兵在人頭對面立正,對它行舉手禮,直到人頭升到了最高點才禮畢。
此時薛嵩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已經殺了一個人,死者的尊嚴也得到了保證。
美中不足的是,薛嵩還是沒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
所以,他隱隱地感到這件事進行得太快了。
但不是他在控制此事的節奏,是那些雇傭兵在控制此事的節奏,他們哄著快點把刺客殺掉,絕不是為薛嵩的利益著想。
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又想到:這些兵是自己的戰友,胡亂猜疑是不對的。
所以,他趕緊把這些想法忘掉了。
假如那個刺客是女的,殺她時也會有雇傭兵在場。
殺人的地方在寨心的火堆旁,那幫傢伙不請自來,躲在黑暗裡,怪聲怪氣地叫著,要對這女人嚴刑逼供,還提出一些下流、殘忍的建議,在此不便轉述。
那女人很害怕,情不自禁地倚到了薛嵩身上。
這是因為薛嵩允諾了結束她的生命,所以薛嵩就是死亡。
而死亡是乾淨的。
薛嵩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揮動著大鐵槍,不讓那些傢伙靠近。
當時紅線也在場,手裡舞著一把長刀,誰敢從黑暗中走出來,她就砍他一刀。
小妓女也在場,她高聲尖叫著:大叔!大叔們!你們就積點德吧!老妓女也在場,她躲在屋檐下一聲不吭。
我比較喜歡這個場景,也喜歡這個薛嵩。
然後,薛嵩和紅線把這女人殺掉──這正是被殺者的願望。
但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殺人。
如前所述,那顆被砍下的人頭裡隱藏了一個秘密:誰指使她或他殺掉薛嵩。
這個秘密薛嵩急於知道。
對此我有一個古怪的主意:讓薛嵩把那顆腦袋劈開,把腦漿子吃掉,然後凝神思索片刻,也許就能想出是誰要殺他。
但是這個主意不可行:假如那腦袋屬於亮麗的女人,想必會是種美味,但薛嵩會覺得不忍去吃;假如那腦袋屬於威武的男人,薛嵩吃了又會噁心。
既然這主意不可行,這個秘密就揭不開了。
按照偵探小說的說法,這秘密要在最後揭開,因為它是全書的基點,很是重要。
在我看來,鳳凰寨建在一座紅土山坡上,是一座由熱帶林藪組成的迷宮,這在這個故事裡有更加重要的意義。
這座寨子的中央,住了一個浪浮的小妓女,還有一個古板的老妓女。
這個小妓女經常呆在樹上,這是一個防範措施,因為她怕那個老妓女暗算她。
隨後就可以看出,這種防範是有道理的。
至於那個老妓女,她有一個沒胎人形似的身體,假如這個身體會被男人看到,她會先用白紙貼住下垂的乳頭,再把陰毛刮掉,在私處撲上粉。
這樣她的身體就像刷過的牆一樣白。
就是她要殺掉薛嵩,然後還要殺掉小妓女。
天黑以後,她從房子里出來,看看樹上掛著的人頭,啐了它一口,小聲罵道:笨蛋!廢物!就回到屋裡去。
又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出來,放飛了一隻白鴿,鴿腳上拴了一封信,告訴她的同謀說,第一位刺客已經失敗,腦袋吊到樹上了,請求再派新的刺客來。
她還提醒那些人說:要提防薛嵩後園里的馬蜂。
如此說來,是老妓女要殺薛嵩。
但我懷疑這種說法是不是過分了──我不喜歡讓相識的人互相亂殺。
入暮時分,一隻鴿子在天上撲啦啦地飛,看著就怪可疑。
此時紅線在附近的河溝里摸黃鱔,看見以後,急忙到岸上拿弩箭,要把它射下來。
但是來不及了,鴿子已經飛走了。
在鳳凰寨里的溝渠邊上,密密麻麻長著一種紅色的篦麻,葉子比蒲葉要大,果實有拳頭大,種子有栗子大。
剝掉篦麻子的硬皮,種肉油性很大,但是不能吃,吃了要瀉肚子。
唯一的用處就是當燈來點。
紅線剝了很多篦麻子,用竹籤拴成一串,點著以後,照著捉黃鱔,並把捉到的黃鱔用篾條穿成一串。
她當然知道,一個寨子里來了刺客,說明寨內有姦細,所以她保持了警惕。
她更知道信鴿是姦細和同黨聯繫的手段,所以就想把信鴿射下來,但是晚了一步沒有射到。
然後她就猶豫起來:是趕回家去,把這件事告訴薛嵩呢,還是接著摸黃鱔。
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大腿上有一條螞蟥在吸血。
她把螞蟥揪了下來,放在火上燒死,然後就只記得一件事:要下水去摸黃鱔。
她倒是有點納悶,自己剛才在猶豫些什麼,想來想去沒想起來。
假如她立刻跑回家告訴薛嵩,薛嵩就能知道,寨子中間住了一個姦細。
可以肯定,這姦細就是兩個妓女之一。
以薛嵩的聰明才智,馬上就能找到一種方法,判斷出這姦細是誰:那顆刺客的人頭高高地掛在天上,肯定看見了是誰放了那隻鴿子,可以把它放下來問問,它只要努努嘴,或是閉上一隻眼,就指出誰是姦細。
這顆刺客的頭也一定喜歡有另一顆人頭和自己並排掛著──這樣不寂寞。
何況假如它不說的話,還可以把它放到火上烤,放到水裡去煮。
有一些頭顱常遭到這樣的待遇,所以能夠安之若素。
但鬧事豬頭,不是人頭──人頭受不了這種待遇,會招供的。
但是紅線想去摸黃鱔,把這件事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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