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真是懷舊,我姥姥都不抽了。”
柯元遲捏著黃色包裝,想象著曾橋朝著香煙貨架隨手一指的窘迫模樣,手指敲在林司手裡的煙盒上,“是啊,我姥姥也不抽萬寶路冰爆。”
煙霧繚繞間,又有人推門進來,看到他明顯一怔,“柯律師,你不是不怎麼抽煙嗎?”
林司在旁邊無奈地擺手,“這種高壓環境下,吸煙就是續命,你問問柯律,他現在抽的煙絕對是甜的。”
柯元遲點頭,“確實。”
許久未吸的煙,確實是甜的。讓他想起那天晚上隔著煙霧觸碰到的唇。
項目緊張,吸煙和吃飯都是幾口。午休一過,大家拎著電腦到會議室進入狀態。他們下榻在離中環不過二十分鐘路程的一家商務酒店,包下了其中兩間會議室。提交A1前,每一個人都高度緊張,生怕出一點紕漏。二十幾台電腦印表機的挨在一起,通宵達旦,連酒店房間的門都摸不著。
噼里啪啦的敲字和小聲交談匯織在一起,不知不覺間進入深夜,有人打了呵欠,說肚子餓,於是又一起張羅著去便利店覓食。將近深夜一點半,精神持久被消耗,已經沒人在意這是今天的第幾頓。有人開玩笑,要是撐到明天七點,乾脆一起去陸羽茶室吃早茶,零星幾人附和,都不感興趣,說是有這心也沒那胃。
柯元遲揉揉眉心,時間緊迫,休息時間很短,他不餓,只打算勻二十分鐘去游個泳。剛一起身,被下樓的叄四個人拉住,聽是要去游泳都來了興趣。
“柯律,你很賊哦。故意把身體練得棒棒的,打算誘惑我們的投行小姐姐早點sign off嗎?”
柯元遲含著笑,去按電梯,“如果我有那個本事,大家都要失業了。”
“那更不可能讓你去了。”其中一人拽住他,又叫住林司,“把他拖住。”
於是只能跟著他們下樓去便利店。
剛下完一場小雨,空氣里混著這個彈丸之地獨有的濕熱。幾個人皆是鬆了領帶,彼此一看笑起來,誰的臉上不是一副疲態,“太慘了。今天剛開始就這樣,之後怕是不好過。我們和搬磚工有什麼區別?除了穿的人模狗樣以外。人家互聯網好歹都996,我們直接就是007。”
“嗨,別說了。上次出差林律在浴缸洗澡睡著,要不是我倆住一屋,我在朦朧睡意中死命掙扎過來,他早被淹死了。”
“真的假的?!”有個第一次進printer的新人,驚訝地捂住嘴。
林司點頭,“是真的。”
香港,這座日夜不曾停轉的城市,即使是此時的深夜,也還是一派霓虹的光景。繁華喧鬧的背後,掩著枯燥而又神經緊繃的長夜,身處其中久了就逐漸覺出某種錯位的扭曲感。
一時之間大家都沒了話,像是亢奮過後的疲累反彈,說點什麼都顯多餘。
林司曾在所里開玩笑,說每次進printer就如同進了一次巨型封閉印刷機,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進去,無論你是哪個中介,審計會計還是律師,都要吐出無數白紙黑字,比監獄的勞改犯還慘。勞改犯還有時間沖澡鍛煉,起碼生活健康,不會猝死。他們被零食快餐奶茶包圍,活像被甜蜜鞭子抽打踩滾筒不停的小白鼠。但是同樣是小白鼠,投行的人明顯就輕鬆多了。
有個從投行轉過來的同事明顯不同意他的說法,討論來去,最後大家沉了聲,得出結論,歸根到底都在幫別人賺錢,乙方何苦為難乙方呢。而這個世上,做甲方雖然爽,但未必沒有難處。就算是甲方,甲方之上還有甲方。這年頭,就算光賣豬肉,也不好乾。
大約是加班到後半夜,每個人都精神懨懨,全靠閑聊撐著,說到後面也收不住話,開始聊些有的沒的。那一次閑聊,林司對柯元遲的印象很深。
他們同一期進所,柯元遲是顆矚目之星,學歷履歷漂亮得不像話,人也是。脾氣性格好,精力永遠充沛,曾經一次進printer,一組的人50多個小時沒合眼,他覺得自己四肢散架人不人鬼不鬼的,全靠黑咖吊著一口氣,柯元遲除了有點神色疲倦,眼圈烏黑,下巴冒了胡茬,幾乎和兩天前沒區別。擁有這樣的同齡競爭對手兼工作夥伴,他覺得恐懼而又欽佩。但並不稀奇。紅圈所多得是人中龍鳳,誰不是闖五關斬六將一路咬牙堅持努力過來。太過淡然從不抱怨不差分毫運轉著的柯元遲,反倒有種劣質的鈍感。
如果在學生時代,可以稱之為“優等生”,放到現在,就是“完美的社會人”或者“優秀員工”,他像是自小拋棄了自由屬性和個性,迎合著所有期望,病態長大起來的假人一樣,生冷而又乏味,讓人不願和他深交。
於是當有人問起柯元遲的入行初衷時,林司不覺得能聽到什麼意外的答案。
結果他說:“為了限制我自己。”
在場的幾個人全都一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柯元遲笑起來一點,像是忽然泄氣,以前的剋制全都不見,反覆捏著自己的手心。或許太累,有點語無倫次,“……道德和感情都沒辦法用法律條文進行約束。所以……”他突然沒頭沒尾地停住,頓一下,掩飾著什麼,剛才的失態像是錯覺,說了別的,“其實是隨便選的志願,就讀了法學。”
大家咋舌,嗷嗷叫著學霸的憂傷無人能懂。只有林司抓住了柯元遲說話間一閃而過的掙扎悲傷,他恍惚感到柯元遲微笑面具之下的真心裂出一點,模模糊糊,直覺是某種畏葸又像耽溺於危險的孤勇。
就如同現在,幾人買好吃食,打道回府,有人湊到柯元遲旁邊問:“柯律,聽說你在芝加哥讀書的時候考過了加州的bar?”
“是。”
“難嗎?是不是要多花點時間準備一下?”
柯元遲思考了一下,“我覺得比紐約bar難一些,難度主要是在英語的運用上。比寫十篇英文memo還痛苦。”
新人驚呼:“柯律,你紐約bar也考過了?”
“對。”
另一位接著說:“我記得你讀的是老流氓【LLM】吧?幾個bar你都考了,是本來想進那邊的律所嗎?怎麼最後沒轉JD或者留在那邊呢?”
林司看見柯元遲沉默幾秒,漂亮的面孔上依然是一片從容,但他的眼神流出些複雜情緒,“……當時我妹妹出了點事情。”
旁人不再說話,以為這個出了事情指的是不太好的意味,基於禮儀剛想道歉,又聽他解釋:“別誤會,只是滑雪的時候摔倒骨折了。”
“那應該挺嚴重吧……”
因家人骨折而放棄學業和大好前途匆匆回國,一定不是什麼小病小痛。
柯元遲嘴角上揚,笑得好看,好像真心覺得好笑,“一開始以為很嚴重,她在電話的背景音里哭得很慘。回來一看,只是骨裂,打了石膏還能蹦來蹦去。”
大家均露出震驚且複雜的表情。
他彷彿能聽到他們的潛台詞,毫不在意地補充著:“本來我也在糾結要不要回國,剛好碰上這個事情,就回來了。”
柯元遲說的輕描淡寫。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沒人能了解他當時內心的複雜,他糾結了多久,猶猶豫豫了幾個月卻下不了最後的決心。
走前曾橋說的那些話,像是一條無法癒合的傷疤,總是突然之間痛他一下。他想,要不就這樣吧。只要離開的時間夠久,一切都能忘記,一切都能回到本該正常前行的軌道。
這個差錯,就停止在這裡吧。
但在電話里一聽到她隱隱約約的哭腔他就慌了,他壓抑著,平靜地問孟昭萍:“媽,是誰在哭?”
“是曾橋。前幾天和男朋友去滑雪,說是沒站穩,栽了一個跟頭。結果,這不,骨折了。打著石膏,每天晚上哼哼唧唧,都半夜了也不睡。護士不讓陪床,我沒辦法,就……”
剩下的什麼都聽不清了,有什麼嗚嗚隆隆在腦海里反覆響著。
當天晚上,他托謝璉真買到了回國的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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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下章進肉了。本篇文涉及所有和非訴律師相關的,均是作者本人在素材基礎上瞎編的【盡量貼近】,如和現實不符合,大家不要打我。提前蟹蟹大家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