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橫著個十字刀疤的痞子被眾人簇擁著,這大冷的天氣里,卻穿著綾羅綢衫,頭上簪著支金簪,黃澄澄的,手裡學有錢老爺捏著兩個文玩核桃不停轉動,奈何氣質太像屠夫,頗為不倫不類。
“魏衡,魏秀才,魏大舉人,別人都說你寒窗苦讀,學富五車,我倒想問問,你學的都是些甚麼?是怎麼做縮頭烏龜?還是狗仗人勢,借宋家的權勢來欺壓我們這等升斗小民?”痞子滿臉挑釁之色,嗓門奇大無比,聞聲過來看熱鬧的越來越多。
謝知方勒住韁繩,混在人群之中看戲,滿臉興味之色,打算看看魏衡那般斯斯文文的謙謙君子,要怎麼應對一大群潑皮無賴。
刀疤臉越叫越響亮,又著左右向圍觀人群添油加醋地述說魏衡之父於生前借貸了他五十兩銀子的事,連聲叫罵:“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便是說破天去,也逃不過這個理!你今兒個要是不還我錢,我便去青天大老爺堂前擊鼓鳴冤,請他為我申冤做主!”
見書院大門遲遲不開,他斜了斜叄角眼,笑得一臉淫穢:“別跟老子哭窮,老子可都聽說了,你考中舉人那日,好幾個豪紳富戶都去巴結你,上趕著給你送地契房契。再不濟,你不還有個風韻猶存的娘么?打扮打扮送到妓院里,定個幾文錢的價格,還愁沒有客人?天長日久,總有還清債務的一天……”
眾人議論紛紛。
站在謝知方前面的大娘連連搖頭,嘆道:“魏家小後生我見過,好體面的一個人,說話未語先笑,待人客氣有禮,學問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惜攤上了個爛賭鬼的爹,欠了一屁股的債不說,喝多了酒掉進護城河裡,兩腿一蹬沒了!這孫潑皮可不是好惹的,賣狗肉出身,後來攀附上何縣丞,靠放貸發了家,驢打滾利滾利,當初那五十兩銀子,這會兒不知道要訛上他多少才肯罷休!”
另一個農戶打扮的男人小聲道:“還不是看魏小公子考中了舉人,眼瞅著就要一飛衝天,故意挑這時候過來給他難堪的?要不早兩年怎麼不來要賬?不過,當官的最重風評,無論他要多少銀子,魏小公子都得割肉放血,儘早息事寧人,不然啊,就連宋山長臉面上也無光!”
孫潑皮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到時候,老子和幾個兄弟一定過去捧你娘的場,聽說你娘生得好一雙小腳,且讓她用繡鞋給爺幾個倒酒喝,再唱一首《十八摸》,邊唱邊給我們……”
厚重的院門“吱呀”一聲開啟。
魏衡立於門內,面若寒霜,身如玉樹,漿洗得發白的舊袍掩不住通體的清貴氣度。
孫潑皮挑了挑眉:“喲,魏大舉人聽到你娘賣屄,終於捨得出來了?來來來,咱們當著鄉親父老,好好算一回賬。”
身邊的人遞上算盤,戴著五個金戒指的大手裝模作樣地撥弄了幾下,孫潑皮拎著印了紅手印的欠條抖了抖,咧出滿口黃牙,皮笑肉不笑:“隆安二年冬,你爹借了我五十兩銀子,如今正好兩年,按著我們當初談定的條件,連本帶息,共計五百零五兩銀子。不過呢,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論年紀足以做你世叔,也罷,看在你們孤兒寡母的面上,給你抹個零,你只需還我五百兩銀子,咱們的債務便一筆勾銷!”
人群一片嘩然。
五百兩銀子,對於平民百姓來說,無異於天價。
莊稼漢面朝黃土背朝天,下死力氣侍弄禾稻,趕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月,一年下來,到手也不過十幾兩銀子。
就算他魏衡考中了舉人,無地無產,又沒有貴人相扶,一時之間恐怕也不好籌措這許多。
魏衡面色端肅,走近滿臉猖狂之色的孫潑皮,自他手中接過欠條細觀。
片刻之後,他朗聲開口:“這筆債務,我與母親事先並不知情,但這上面的字跡,確是出自家父之手,孫錢民說的不錯,父債子償,乃是應有之理。”
孫潑皮聞言連連點頭,鼻孔朝天:“你認賬就好,那便快快將銀子交出來罷!”
身邊的嘍啰們拿出一個棉麻織的布袋,遞到魏衡面前,逼他交賬。
魏衡微垂眼睫,玉面清冷,腰脊挺得筆直,宛如不慎墮入凡塵、遭豬狗之徒欺辱的謫仙,雖處境困窘,卻不墮氣節。
他沉聲道:“孫錢民莫急,依著欠條上白紙黑字寫的日期,距離兩年之數,尚有十日。”
孫潑皮嗤笑一聲,道:“也好,我便再寬限你十日,又有何妨?只是,咱們醜話說在前頭,若是十日之後,你還不上銀子,我便送你娘……”
“還請慎言。”魏衡面色愈冷,眼眸也冰冷如刀,一時間竟然懾得孫潑皮往後退了半步,餘下的骯髒之語也咽了回去。
他頗感顏面無光,往地上啐了一口濃痰,悻悻然地帶著從眾們去了。
圍觀之人漸漸散去,魏衡又在原地立了一會子,轉過身時,方才發現謝知方的身影。
俊俏的小公子坐在馬上,衣飾華貴,冠帶風流,代表著他從未接觸過的長安氣象,是他暗地裡嚮往、卻無論如何也觸及不到的雲端。
他和謝知方對視片刻,展露出和往日無異的溫和笑容,拱了拱手道:“讓謝公子看笑話了。”
面無窘迫之色,端的是表裡澄澈。
謝知方從馬上跳下,對魏衡還了一禮,笑道:“不妨事,魏兄若是手頭緊,跟我說一聲便是,五百兩銀子也不值甚麼,我先幫你墊上。”
說著,他扭頭對安和吩咐道:“你這就回去找姐姐兌五百兩銀子,就說我急著使。”
來到外祖家之後,他將自己私下所置的產業對謝知真交了底,今秋鋪子里送過來的銀子,更是直接放在了姐姐閨房,交予她代為保管,也好教她在這裡住得自在些。
魏衡連忙攔住他,道:“使不得,謝公子無需費神,這銀子……我拿得出來。”
謝知方是眼睛多毒的人,立時看出魏衡手頭並不寬裕,說這話不過是在強撐門面,卻順著梯子往下滑,不再堅持,笑得天真爛漫:“是真的么?魏兄可別誆我。既如此,倒也罷了。只有一條,魏兄若是周轉不開,千萬記得跟我開口,咱們都是自家兄弟,實在不必客氣。”
他倒要看看魏衡怎麼度過眼前這個難關。
和魏衡又寒暄了幾句,聽到他說打算回家裡看看,謝知方絲毫不見外地道:“魏兄若是不介意,我跟你同去拜見令堂可好?眼看快到晌午,我便厚著臉皮上門討口飯吃,還望魏兄不要嫌棄。”
也好藉此機會,考察考察魏衡的家境和寡母的性情。
錦繡叢中長大的世家公子,一舉一動都帶著天然的貴氣與從容,說著蹭飯的頑笑話,卻讓人覺得,能蒙他大駕,實在是蓬蓽生輝的幸事。
魏衡的臉色略僵了一下,笑著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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