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開口之前,便想過謝知方或許會對這門親事有所抵觸,卻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激烈。
她面子上有些掛不住,又暗地裡慶幸自己沒有聽兒子的徑往長安提親,而是堅持先來探一探謝知方的口風。
不然的話,若是謝韜那邊看在姻親的面子和豐厚的聘禮上應允了婚事,謝知方這個做弟弟的反而最後一個知道,說不得要大鬧宋府,令所有人都下不來台。
二夫人的語氣越發隨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你年紀輕,許多事情或許想不到那麼長遠。舅母好歹比你多吃二十餘年的鹽,這便倚老賣老,跟你論一論這樁婚事的諸多利弊,你聽完了再給我答覆,成么?”
謝知方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於冷硬,緩了緩神色,道:“是我失態了,舅母請講。”
二夫人笑道:“我知道你父親這幾年青雲直上,頗受陛下和太子殿下的信重,謝府自然也水漲船高。前面那位侯府家的嫡長子暫且不提,以真娘的樣貌人品,再加上縣主的封號,莫說達官顯貴,便是做皇子的正妃,也是使得的。咱們宋家雖說也是詩書傳家,可沂兒自幼志不在此,一心想要隨他父親走這上不得檯面的經商路子,打明面上來看,確實配不上真娘。”
她說話如此和氣,又不拿架子,倒教謝知方過意不去,輕聲道:“舅母切莫妄自菲薄,外祖母慈愛仁和,幾位舅舅也光風霽月,府上家風清正,委實沒得挑,我們姐弟也不是捧高踩低的趨炎附勢之輩,自家人不必說甚麼配不配。”
二夫人見他懂禮數,笑容越發和煦:“那好,說完這樁婚事的不般配之處,我便再跟你談一談其中的好處。”
“不是我自賣自誇,沂兒天資聰穎,又善於機變,這兩年在商行里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主意也正,往來應酬雖多,卻從不踏青樓楚館半步,對於那些個不知自重爭相獻殷勤的商戶之女,更是從來不假辭色。這是他第一次將一個姑娘家放在心上,為表尊重,又不敢行什麼私相授受之事,巴巴兒地來找我和他父親討主意,不怕你笑話,我還從沒見過你表哥露出那般著急忙慌的樣子呢,好像生怕被別人捷足先登似的,簡直一刻都等不得。”二夫人掩口而笑。
謝知方捏著鼻子誇宋永沂:“我知道叄表哥人品出眾……”
“你且聽我把話說完。”二夫人生就八面玲瓏的性情,說話做事教人挑不出半分錯處,“你表哥對真娘的心是其一;我這個做舅母的且不說,你舅舅待你們如何,你心裡想必十分清楚,若是真娘真的能嫁入我們家,我且把話放在這裡,誰敢給她半點兒委屈受,便是跟我和你舅舅過不去,你舅舅最是護短,又有許多好手段,必不教她流半滴眼淚,此為其二;這其叄嘛,宋家有家規,所有男丁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甚麼不乾不淨的姨娘通房庶子庶女,都是敗家的根本,咱們不興那一套,退一萬步講,就算沂兒和真娘命里無子,我也是不許他納妾的,既娶了真娘,便得一生一世對她好,到時候左不過從幾個兄弟那裡過繼個孩子,給他們養老送終。”
她說的諸多理由,尤其是第叄條,簡直正中謝知方的心事,教人無從拒絕。
平心而論,宋永沂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良配,家底豐厚,談吐知禮,風趣體貼,管得住下半身,看起來也是一心一意地喜歡姐姐,又是親上加親,少了許多婆婆長輩之間的麻煩事。
可就是這親上加親,才令謝知方無法鬆口。
“舅母,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之所以說這門親事成不了,也和叄表哥,和您二位無關,實是另有苦衷。”謝知方嘆了口氣,將內心的隱憂挑明,“舅母有所不知,我閑暇時喜歡看一些旁門左道的雜書,涉獵甚多,前兩年讀過一本醫書,寫書之人已不可考,但裡面花了不少篇幅陳述表兄妹及叄代以內血親結親的不妥之處,女子誕下的子嗣多數早早夭折,活下來的也是身子孱弱,甚或有肢體殘缺、多頭多手之異狀,怵目驚心,令人惶悸……”
他口中的“醫書”,自然是隨口編造出來的謊話,但所思所慮卻是真的,實在是前世里遊走江湖、遍訪山川,見過不少表兄妹結親生下怪胎的不幸事,不願讓謝知真重蹈覆轍。
二夫人半信半疑:“哪裡有這等事?我活了這大半輩子,還從未聽說……”
她忽然想起自己姐姐家的長女前年嫁給哥哥家的次子,年底早產生下一對雙生死嬰的事,話音戛然而止,臉色驚疑不定。
“舅母若是不信,著人出去打聽打聽便知道了。”謝知方咬死話音,不肯給她半點兒希望,“不瞞舅母,若他不是我表哥,哪怕出身差一些,家底薄弱些,這樁婚事我也絕無二話,如今卻是萬萬不能成的了,還請舅母莫怪。至於舅舅那裡,我親自去和他解釋。”
將失魂落魄的二夫人送出門,謝知方看著院子里的桂花樹,半晌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宋永沂的願望落空,借酒澆愁了好些天,好不容易打迭起精神,頂著張頹喪鬱結的臉,依舊往後院里走動,和謝知真來往時卻正經許多,顯然是已經死了心,打算將她當親妹妹看了。
謝知方的一顆心還沒踏踏實實放到肚子里,又迎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叄夫人是江南美人,生得嬌弱溫柔,挺著個大肚子往他屋子裡一站,手捏帕子哭得梨花帶雨,把謝知方唬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舅母這是怎麼了?可是外甥甚麼地方得罪了您?”謝知方尋思著自己這陣子老實得緊,每日里除了和宋永沂往商行里逛逛,和大表哥、二表哥並言談頗知進退的魏衡喝過幾回酒,再沒有做什麼出格之事,更沒有招惹過性子文文弱弱的四表弟,好端端地怎麼惹來這麼一尊大佛?
叄夫人只是哭,半天也不說話。
謝知方沒法子,使眼色讓小廝們去請太夫人和大夫人,卻被叄夫人慌慌張張攔阻。
她頗為難以啟齒,好一會子才擠出一句:“我聽二嫂說,沂兒想要求娶真娘,你不同意,是真的么?”
謝知方被她哭哭啼啼的樣子激出叄分火氣,也隱約猜到點兒什麼,直言道:“我已和二舅母說得很清楚,我們無意結甚麼親上加親的婚事,莫說叄表哥,換成哪位表哥或是表弟,都是一樣。”
叄夫人實在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謝知方險些炸毛,忙不迭退到大敞的門邊以避嫌,生恐被甚麼人誤解他對舅母不敬,緊皺眉頭道:“舅母唱的這一出,我竟有些不明白,您到底是在哭什麼呀?”
叄夫人滿面羞慚,到底愛子心切,咬了咬牙,紅著臉說道:“明堂,我把你當自家的孩子,因此也不怕你笑話,這便跟你直說了罷……你阿則弟弟他……因著思慕真娘,害了相思病,已經病倒在床好些天了,我怕老太太生氣,不敢跟她說,一直瞞著。如今阿則的病情越來越嚴重,連進食都費力,我實在走投無路,只能來求你……”
她挺著肚子,萬分艱難地跪在青石磚上,哭道:“我知道我是在強人所難,可……可阿則的心病全在真娘一人身上,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掛著滿臉的淚,抬眼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少年郎,辨清他臉上冰冷森寒的神情時,心裡忽然打了個突,餘下的話便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