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原本的設想里,溫柔可親的姐姐要麼冷落他幾日,要麼苦口婆心地勸說他浪子回頭,而他只要將整件事推到林煊頭上,亦或說自己只是出於好奇,便可敷衍過去。
她再生氣,也抵不過他裝傻充愣、死纏爛打的本事,再不濟拼著男子漢的面子不要,趁沒人處給姐姐磕幾個頭,發一回毒誓,再賣賣乖,說說軟話,不怕不能將人哄轉。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姐姐竟然連一句訓斥的話都懶待說,徑直讓護院們打他!
“啊啊啊!”謝知方見機極快,伸著脖子沖向馬車的方向,叫得慘絕人寰,“好疼!疼死我了!”
棍棒擊打皮肉發出的悶響不絕於耳,他皮糙肉厚,又有內功加持,這五十杖倒也不是受不住,卻還是怪模怪樣地胡亂扭動,大聲痛呼:“姐姐!姐姐!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饒我一回吧!別打,別打!哎呦喂!”
護院統領被他唬住,疑心是不是自己下手過重,動作不由得慢了下來,扭頭看向枇杷,低聲請示:“小少爺細皮嫩肉的,怕是禁不住這麼嚴厲的刑罰,姑娘不如向小姐求求情,打個一二十杖,也還罷了。”
還不等枇杷傳話,一道柔婉動聽卻分外嚴厲的聲音自馬車裡傳了出來:“家法不可違,五十杖一杖也不能少。”
謝知方愣住,旋即又怪叫起來,一會兒賭咒發誓,一會兒可憐兮兮,口裡吐出的話比受的刑杖多了十倍不止。
“姐姐……姐姐你給我個機會解釋好不好?哎哎,我的后腰好疼!劉統領你是不是不小心把骨頭給敲斷了?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不能下這麼重的毒手啊!”
“姐姐,求你了,讓他們住手吧!我的屁股都被打爛了……母親若是在世,不知道要哭成什麼樣子,罷了罷了,在世上受這罪,還不如隨母親一同去了!母親……哎呦……”
謝知真端坐在馬車裡,細嫩的手將雪青色的帕子揉成一團麻花,手心有冷汗沁出,一雙顧盼含情的美目呆怔怔的,看向幽暗的廂壁。
謝知方每叫一聲,她便微不可查地打一個抖,卻還是硬下心腸,不做回應。
直到弟弟哀聲呼喚著母親,她才終於受不住,拿起帷帽,遮住國色天香的容顏,扶著紅杏走下馬車。
終於看見姐姐露面,謝知方如何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當即趁著眾多護院不備,暗運內力,一個鯉魚打挺,連帶著春凳滾翻在地。
被打得青腫的后臀撞上青石地磚,他倒吸一口冷氣,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姐姐……我是真的不成了……求你留弟弟一條命吧……”
纖娜的身形微僵,謝知真透過薄紗看著弟弟凄慘的模樣,咬了咬櫻唇,狠心道:“將他抬起來放好,繼續打。”
姐弟親密如斯,謝知方觀姐姐的態度,便知今日劫數難逃,只得歇了那些投機取巧的心思,用內功護體,悶聲受著。
二十七、二十八……
痛覺漸漸肆虐,令人難以忍受。
額角滲出冷汗,俊俏的臉斜靠在凳面上,左右轉動,硌出道道紅痕。
他受苦受罪,她心如熬煎。
機靈些的小廝往正院報信,謝韜和夫人急匆匆趕了來,本待教訓稚子荒唐,看見謝知方這副慘樣,唬了一跳。
謝夫人念了句佛,走過來溫聲勸謝知真:“真娘,明堂既已知道錯了,且饒他這一回罷。眼看天氣漸熱,若是打爛了皮肉筋骨,不好將養,落下什麼暗傷可怎麼好?”
謝韜也勸:“小小年紀,便惦記著逛青樓妓院,實在不像話,父親罰他去祠堂里跪上叄日,再抄半個月的書,真娘看這樣處置如何?”
謝知真緩緩搖頭:“我意已決,父親母親不必再勸。”
直到此時,謝韜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這個素來溫和柔順的嫡女竟然藏著副堅烈心性。
五十杖結結實實打下來,謝知方猶如在水裡泡過一遍,渾身被汗水濕透,臉色雪白,雙腿癱軟。
安壽安祿兩個小廝一左一右將他扶起,就近安置在書房的軟榻上,早有郎中在一旁候著,為他診治傷勢,開具外敷內用的藥物不提。
遭過一場大罪,潑猴似的少年沒了上房揭瓦的精氣神,趴伏在又厚又軟的錦被之上,困意翻湧,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睡夢之中,他聽見隱忍的哭泣聲,眼皮卻如千鈞般重,怎麼也睜不開。
直睡到日頭西落,他飢腸轆轆地醒轉,看見姐姐連衣裳也未換,趴伏在榻旁的小杌子上淺眠,一雙眼睛腫得桃子也似。
謝知方屏住呼吸,見她雙眉蹙起,滿面含愁,心裡針扎似的,一時間連身上火辣辣的傷處也不覺得痛了。
都是他不好。
早發過誓,這一世絕不讓她擔驚受怕,更不讓她掉眼淚的,怎麼就犯了混,又惹她生氣呢?
謝知真不安地動了動,睜開雙目,恰對上他的眼神。
謝知方伸出左手,握住她一根青蔥玉指,撒嬌似的晃了晃,輕聲道:“姐姐,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消消氣可好?”
美人低低嘆息,過了半晌方道:“我知道男子流連於花街柳巷是常事,本不該對你如此苛刻。可你尚不滿十一歲,這麼早就……”
粉臉微紅,她頓了頓,含蓄地道:“這麼早就做出那種事體,敗壞了身子,以後可怎麼處?”
“我沒做……”謝知方如何不知她全是為了自己,緊緊捏住柔滑的手,這才驚覺自己的手完全可以包裹住她,“姐姐,我向你發誓,行冠禮之前,我再也不去坊內,若有食言,教我天打雷……”
謝知真搖頭阻止他說下去,看他連翻個身都費力,難免心疼難過:“姐姐的手段或許嚴厲了些,可我希望你明白,若是我不狠下心管教你,還有誰會管你?難道眼睜睜看著你走上邪路歪路,做出後悔莫及之事嗎?”
謝知方心下大震。
他明白她這些話,全是發自肺腑之言,且毫無私心,只為了自己好。
前世里,沒有人規勸他,教導他,他野生野長,飛揚跋扈,手握經不起推敲的榮華富貴,得罪了許多權貴顯赫,終於走上一條死路。
他強忍著疼,撐起半邊身子,用衣袖給謝知真擦眼淚,一個勁兒賭咒發誓,小意寬慰,終於哄得她破涕為笑,揭過此事。
為表自己悔過自新的誠心,他安安分分在家裡待了小半個月,陪姐姐做綉工,給她講笑話逗樂子,同時暗地裡將她的嫁妝備得更加豐厚。
也因此,他錯過了齊清程的冠禮。
再見到未來姐夫時,已經是五月底。
謝知方貪涼,手捧一碗冰圓子,專撿上面的荔枝、蜜桃吃,招呼下人們給齊清程也上一碗,見他穿著件綉了硃紅色雲紋的外衫,有些納罕:“齊兄今日這衣裳倒是十分鮮亮。”和平日里清雅素潔的模樣全然不同。
齊清程還沒說話,他身邊服侍的小廝淡煙便嘴快說道:“謝公子有所不知,少爺既已成人,按我們侯府的規矩,夫人選了兩位良家女子給少爺做通房,以便少爺通曉男女之事,這兩日俱已開了臉,衣裳上自然要帶些喜氣。”
謝知方的臉色頓時摞了下來。
口中的蜜桃肉,忽然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