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弘佑今年十歲,熟讀四書五經,也能騎馬射箭,然而,許是因著久居深宮,性子有些古板。
季溫珹將所有的心血傾注於他身上,希望他能做個守成之君,遂寫信給遠在金陵的謝知方,請他代為管教兩年。
臨行之時,齊元娘看著宮人為兒子打點行裝,殷殷叮囑:“到了那邊,要好好聽周將軍與你姨母的話,代母后問個好……”
小公主弘菱性情驕縱,在旁邊撅著嘴巴鬧:“為什麼只有哥哥可以出去耍?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要去見義母!”
因著要遠行,弘佑的心裡本就有些悶悶的,這會兒聽見妹妹吵鬧,更加不忿。
他很不喜歡那個從未謀面的姨母,那位傳說中姿容絕世的周夫人。
原因無它——她實在是太偏心了。
別的臣子、貴婦、宮人,因著他是一國儲君,又得父皇寵愛,都爭著搶著巴結他,討好他,偏周夫人與眾不同,眼裡只有弘菱。
甚麼新鮮稀奇的物件兒,弘菱總是獨一份兒,害得他只能眼巴巴在旁邊看著,表面滿不在乎,內心嫉妒得要哭。
憑什麼妹妹有,他卻沒有?
憑什麼妹妹可以叫義母,他卻只能叫姨母?
弘佑恨恨不平,將母后的話當做耳旁風,氣沖沖地換好便裝,帶著幾車禮物、數百隨從往南而行。
大半個月後,他登上金陵碼頭,大老遠便瞧見一位鬼面男子站在人群中央,衣帶當風,氣質卓然。
他記得父皇的叮囑,也知道周昱立過不世之功,心懷敬佩,以子侄之禮翻身拜倒。
膝蓋還未落地,便被一雙有力的手穩穩扶住。
男人的聲音清朗動聽,帶著歲月淬鍊過的醇厚:“殿下乃千金之軀,微臣萬不敢受此大禮,這一路辛苦,快回府歇息罷。”
弘佑只覺如沐春風,又見他舉止從容,辦事周到,滿心的鬱郁之氣消散不少,對金陵之行充滿期待。
他卻不知,身邊這八面玲瓏、畢恭畢敬的男人,心裡早對父皇吩咐的差事多有微辭。
謝知方最厭煩哄娃娃,尤其是半大不小、自以為是的孩子,若不是謝知真哄著勸著,又在床幃之間安撫了他一回,真恨不得將這小太子丟在碼頭上不管。
季溫珹算盤打得倒好,管教儲君?怎麼管教?難不成還要教他文韜武略,運籌帷幄?
自個兒早將那些個算計人心的本事忘了個精光,如今滿腦子都是被翻紅浪的風流事兒,實不方便教給小太子。
至於那些鬥雞走馬、呼盧喝雉的歪門邪道,他敢教,弘佑也不敢學呀!
麻煩,真是個大麻煩。
謝知方臭著張臉將弘佑領回家,萬幸有面具遮掩,一時無人察覺。
謝知真早備好熱騰騰的飯菜,親自迎出門外。
她看著快到她胸口、眉眼與齊元娘如出一轍的小小少年,笑得溫柔和氣:“殿下累了罷?快進屋洗手用飯,好好歇息會子。”
雖然早就聽過她的美名,弘佑還是對面前的美人兒吃了一驚。
按時間推算,她已年近叄十,可模樣還似花信年華,貌美不可方物。
只聽她對身邊跟著的丫鬟吩咐兩句,那丫鬟訓練有素地和弘佑身邊的宮人交接事宜,諸如太子殿下的屋子安置在哪裡,房中原有甚麼擺設,如今缺甚麼物件兒。
弘佑敏銳地注意到——所有的貼身之物,這裡一概沒有。
許是早就料到太監們隨身帶著一套,並不需要她預備,她也不想擔甚麼干係。
還是那樣,親切又疏離,將分寸感拿捏得剛剛好。
弘佑有些氣苦,因著是客居的身份,加之教養刻在了骨子裡,也不好發作,對謝知真拱手行禮:“多謝姨母。”
江南菜肴口味清淡,她不知從哪裡得知他嗜辣厭甜,面前擺的全是酸辣口味,又備了銀箸,看著太監忙忙碌碌地驗毒,毫無不悅之色。
弘佑睡了個好覺,第二天一早便等在正房門口,腰桿筆直,態度恭敬,以太傅之禮待謝知方。
不多時,謝知方被姐姐推出來,因著沒有睡好,渾身充斥戾氣,斜著眼打量麻煩精:“殿下這麼早過來,有何吩咐?”
弘佑暗嘆大將軍不愧是征戰沙場之人,殺伐之氣甚重,表情越發恭謹,一板一眼地道:“周叔叔,我帶了弓箭、刀劍、長槍、汗血寶馬過來,咱們今兒個練哪一項?”
謝知方眼珠子一轉,笑得古怪:“不忙那個,我教你些別的本事。”
他教小太子爬樹摸鳥蛋,告訴他怎麼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摸魚偷懶,帶他上山逮兔子抓山雞。
到得天黑,一大一小泥猴兒似地滾回家,小太子身邊的長史唬得臉色發青,想勸又不敢勸。
謝知真倒並不意外,含笑將他們送進浴房,為著增進二人感情,並不安排人伺候,吩咐道:“快些洗好,出來吃飯。”
客居他鄉的拘謹隨著和大將軍的熟悉消散了好些,弘佑不敢勞煩謝知方,紅著臉脫得剩下條褻褲,坐進湯池,生疏地撩起清水沐浴,神情有些困惑:“孤……我在宮裡的時候,稍做些出格的事,便有一群太監跪地阻攔,急得要哭,母后也不喜歡,跟我說不可玩物喪志……”
怎麼到了大將軍這裡,一切都變了樣兒?
謝知方滿不在乎地道:“半大孩子,養得跟個老學究似的,好沒意思。等你長大便知道,這世上的煩心事多得要命,不如趁著現在輕省幾年。放心,這裡我說了算,兼之天高皇帝遠,沒人敢多嘴多舌跟你父皇告狀。”
他將白條雞一樣的精瘦孩子扯到面前,彎腰給他搓背,見弘佑要躲,出聲斥道:“躲甚麼?都是男人,大大方方的!要是沒給你洗乾淨,待會兒出去,姐姐又要說我。”
弘佑有些害羞,又對他們夫妻倆的相處模式感到好奇,問道:“周叔叔,您為何……為何喚她姐姐?”
他知道周夫人比大將軍大些,可他從小到大耳濡目染,見過的夫妻無不相敬如賓,就連那麼愛慕父皇的母后,也要時刻端著身為皇後娘娘的體面,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失態,更不能讓人猜到內心的真實想法。
他懵懵懂懂地覺得,周將軍叫夫人“姐姐”時的神態很親昵,很溫柔。
周夫人也不喊他“夫君”、“老爺”,而是喚作“阿堂”。
是哪個堂呢?
堂堂正正的堂?
還是……蜜糖的糖?
謝知方輕笑一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不多時,兩人洗乾淨出來,坐在桌前用飯。
冒著熱氣的飯菜,雖不如宮裡奢華,滋味卻好,有種尋常人家的煙火氣。
將軍府也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弘佑悄悄聽著周將軍和夫人低聲笑談,毫不設防地展露出生動詼諧的一面,若是能將美人逗笑,表情得意得像是……
像是翹起尾巴的大犬。
罪過罪過。
怎麼能這麼腹誹師傅?實在不是君子之道。
夜晚,他回到自己房間,在床頭的斗櫃里發現本畫功精美的《山海經》。
這樣荒誕不經的書,在宮裡可是絕對不能出現在儲君眼前的,弘佑又是緊張又是好奇,偷偷摸摸看了大半宿,愛不釋手。
他莫名有種感覺——這不是周將軍送給他的。
將書本貼在鼻子上嗅嗅,有種很淡很淡的蜜桃香氣。
第二日午後,他睡不著覺,在院子里轉了兩圈,走進書房。
周家的書房浩如煙海,有正史典籍,也有許多野史志怪,弘佑看花了眼,坐在書堆里讀得津津有味。
忽然,他聽到有人小聲說話。
青衫男子牽著美人的手走了進來,像孩童一般撒嬌:“自打那小子來了之後,姐姐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到我。我早上穿錯了襪子,一白一藍,中午才發覺,也不知被多少下人看見,暗中笑話。”
“還好意思說?是誰……是誰把我的……我的貼身之物偷走,害我找了半天?”謝知真面色微酡,掙不開他,偏頭看向弘佑藏身的書架,“別鬧,我再給小殿下尋兩本好看的書。”
弘佑近乎目瞪口呆地看著周將軍摘下鬼面,露出張年輕又俊俏的臉,抱緊周夫人,死皮賴臉地纏她:“不就拿走條肚兜么?老夫老妻還這麼害羞?姐姐給我親親,親兩口就還你。”
他咬著她的耳朵,小聲道:“這會兒就藏在我胸口呢,不信你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