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方低下頭,看著擋在他身前的姐姐謝知真。
養在幽深宮殿里的貴人,本該儀態萬方,尊榮無比。
在這一天以前,她也著實是那樣的。
可此時,美人釵斜鬢亂,面色蒼白,身體一陣陣痙攣顫抖著。
再也不見一絲往日里的言笑晏晏,從容溫婉。
她的胸口,插著數支亂箭。
鋒利的箭頭,穿透她柔弱的嬌軀,又扎進他的身體里。
兩個人,像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不合時宜的,謝知方想起這個比方,莫名有些想笑。
他張開嘴,沒笑出聲,卻咳出幾口鮮血。
猩紅的液體滴落在姐姐身上,她的身子顫得更厲害了。
沒了血色的唇瓣,像過早凋零的海棠花,一張一合,發出微弱的氣聲。
福至心靈,謝知方貼近她冰冷的臉頰,忍著撕心裂肺的疼痛,艱難問道:“姐姐……你說什麼?”
他皮糙肉厚,且內功深厚,都疼成這副德性。
幫他擋去大部分傷害的姐姐,此刻又有多疼,他想都不敢想。
一滴清淚從她眼角滑落下來,滴在被血洇透了的華美宮裝上面,將血色沖得淡了些。
但很快,新的血液又涌了出來。
“阿……阿堂……”她氣若遊絲,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對不住……是姐姐沒用……沒有保護好你……”
說完這句話,她無力地垂下了頭顱,香消玉殞。
謝知方愣怔了半晌,方才回過神,用力抱緊她。
他低低哽咽了幾聲,對天長嘯,發出野獸般凄厲的嘶吼。
哪裡是她沒有保護好他。
明明是他連累了她。
“啊啊啊啊!”不知不覺,他已淚流滿面。
對面那個,他名義上的姐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抬起右手,準備發出第二陣箭雨的號令。
“為什麼!”謝知方眸色晦暗無光,顯然已是萬念俱灰。
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成王敗寇,我輸了,我認栽,哪怕你將我千刀萬剮,我也無話可說。可她是你的結髮妻子!她一直謹小慎微,盡心服侍你,和我的感情極淡,這幾年更是甚少來往,為什麼你連她也不肯放過?”
坐享漁翁之利的六皇子季溫瑜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感情極淡?為了保護你,不惜忤逆於我,不惜捨命相救,謝知方,這也叫極淡?”
“你也說了,成王敗寇,這樣叛黨家族出身的女人,如何配做我的皇后?如今,她自願赴死,也算是識時務,你們姐弟倆,黃泉路上做個伴兒,不是挺好的么?”
說完這句,他毫不留情地揮了揮手。
無數箭鏃破空而來,帶著致命的殺意。
謝知方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緊緊抱著姐姐,把她護在懷裡,避免她的屍身再受到額外的損傷。
可到最後,兩個人還是被射成了刺蝟。
前半生殺戮無數,謝知方自然是不信鬼神的。
然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竟然脫離了那具軀殼,漂浮在半空中。
眼前走馬燈似地倒放過他的生平事迹。
異變突生,造反逼宮,黨爭之斗,官至人臣,名滿京華,行伍磨折。
然後是,已經被他拋之腦後許久的,他的少年時。
滿臉桀驁的少年,尚未加冠,長發用一根青玉簪草草束起,背著個單薄的包袱,怒氣沖沖地往外走。
“阿堂!阿堂!你別走!”身後,著一襲青色衣裙的少女氣喘吁吁追過來,臉上爬滿淚水,“阿堂,你等一等!”
眼皮子越來越重,謝知方卻不肯就範。
他吃力地睜著眼睛,豎起耳朵,想要捉住這飄渺的影像,想要再多看一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秀美容顏。
少年不耐煩地停下腳步,和少女爭執了幾句,依稀提起“姨娘”、“不公”、“從軍”、“出息”等字眼。
別的,他聽不清,也記不得了。
少女哭得越來越凶,到底拗不過他,偷偷撇了眼空無一人的宅院,塞給他一荷包自己節衣縮食了不知多久積攢下來的碎銀子。
眼前已經一片模糊,謝知方卻忽然回憶起,那個荷包的樣子。
姐姐綉工最是出眾,翠綠色的絲線綉出頗具風骨的修篁竹石。
那個荷包跟了他許久,裝過蜜餞零嘴,浸過蠻夷人的污血,到後來他封侯拜相,那方寸布料也跟著水漲船高,裝起了金錁子。
一直用到內袋破損,他才依依不捨地把荷包收了起來。
少年頭也不回地離開,所以根本沒有看到,那愁思滿懷的少女,倚著門框,對著他離去的方向,望了許久許久。
直到暮色四合,她方才無力地滑坐在台階上,把頭埋進雙膝,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謝知方終於承受不住重若千鈞的壓力,閉上了雙目。
他忽然覺得自己可悲亦可笑。
鑽營半生,自詡文韜武略,佔盡風流,可到頭來,卻還是慘淡收場。
他死了,過不了幾年,那些曾經稱兄道弟的同僚,那些出生入死過無數遭的戰友,便會將他徹底淡忘於沉暗的往事里。
可會有人一直記著他,清明與忌日,給他燒幾張紙錢嗎?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活人向來健忘,大多涼薄。
那唯一在乎他的姐姐,已經先他一步而去了。
人死之後,真的會有陰曹地府,真的需要走過那座奈何橋嗎?
喝過孟婆湯之後,真的能忘卻舊事,投胎為新生嬰孩嗎?
他和姐姐,來世還會重逢嗎?他還有機會彌補自己的任性妄為給她帶來的災禍嗎?
胡思亂想著,謝知方徹底失去五感,墮入混沌虛無之中。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喧鬧的蟬鳴之聲。
費盡全身力氣,掙扎了許久,眼睛方才張開一條縫隙。
天光乍破,刺得他瞳孔生疼。
淺碧色的帳幔籠住他的身體,從輕紗中往外看,依稀可以辨得房間內的陳設。
簡單而不失風雅,疏拓而不顯粗獷。
久遠的熟悉之感緩緩泛了上來。
他難以置信地半坐起身。
“少爺醒了?”一張稚氣未脫的臉迎過來,笑嘻嘻的,“離下午上課的時辰還早,少爺再多睡一會子罷。”
謝知方用力抓住他的手,驚道:“小藍?你不是被你婆娘的姦夫砍死了嗎?”
“啊?”小廝吃了一驚,“我的天爺!少爺您不是被什麼髒東西魘住了吧?您等著,我這就去給您找大夫!”
謝知方愣了一愣,抓住他不放:“你等等,今年是隆安幾年?”
“元年啊!新帝剛登基!”小廝幾乎要哭出來了,“不行,我還是去請靈隱寺的高僧過來驅驅邪吧!少爺您可別嚇我啊!”
隆安元年,也就是說,他才八歲。
依託於強大的心理素質,謝知方快速鎮定下來。
到底是南柯一夢,還是上天垂憐,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沒事,只是有些睡糊塗了,別怕。”謝知方安撫他,旋即想起那個他虧欠良多的少女,“姐姐在哪裡?”
“……”小藍萬分狐疑,“小姐當然是在她的流光苑啊,少爺你……真的沒事嗎?”
“沒事!”謝知方翻身躍下床,抓起外袍,趿拉著鞋履往外沖。
他沖了幾步,又折轉回來,拍了拍小藍的肩膀:“小藍,聽爺的,以後別娶那個叫彩雲的黑心丫頭,爺另外給你尋一門好親事!保准比彩雲胸更大,屁股更翹!”
小藍臉色又垮下來,目瞪口呆。
這這這……哪裡正常了?
他還是去請高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