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就是家奴而已】
劉蒙來時,雲舒正在用晚膳。
雲瀛攝政以來,她已有些時日沒有再見他了。
她問他用過飯沒有,他說沒有,雲舒便叫人添了一副碗筷。
“奴婢不敢。”
劉蒙遲遲不肯落座,只低頭站在那裡,眼睛盯著腳背。
這模樣可看不出什麼惶恐來。
雲舒夾了份綠蔬放進口中,細嚼慢咽了,才道:“你連趁我之危都敢,還有什麼不敢。”
知她提起了上次那事,劉蒙抬起頭看她。
“奴婢上次便說了,殿下要砍奴婢的頭,奴婢親手為您遞刀,”他幽幽道,“殿下利用奴婢脫離了晉寧帝的囚困,這之後便將奴婢棄若敝履,真是無情。”
他這副模樣,像是一個被辜負的閨怨女子,看得雲舒心頭一陣厭煩。
“劉相國,”雲舒從兄長那裡受了氣,又剛好來了個找罵的,便陰陽怪氣地諷刺他“是我不讓你當相國的么?還不是宗政衍第一個不同意?”
“奴婢自知位卑,不敢覬覦丞相之位……但又想著為殿下與攝政王分憂,斗膽提出了重建東廠……”
雲舒抄起手邊的一例湯,劈頭蓋臉得朝劉蒙砸過去。
劉蒙站得很直,躲也不躲。
湯碗落地,湯汁從劉蒙的頭上留下來,還有幾根綠菜沾到他的臉上,瞧起來有幾分滑稽。
受此大辱,他不怒也不惱,面上連一絲不悅都沒有。
劉蒙問雲舒:“燕國來了信,他們提前了出訪時間,下月便要派使團來,陛下的事……殿下想好怎麼做了么?”
雲舒抬箸,又夾了一根東青菜送入口中,片刻后才說:“禮部去接待就是,你不是要開東廠當督工么,這麼點小事也來問我?”
劉蒙取出手帕,擦乾了臉上的湯汁,道:“燕國那邊的人說,此次的使臣中,有雁傾公主。”
這可麻煩了。
若是來的人只是燕國的朝臣,便能用晉寧帝尚在病中來搪塞,可閔雁傾來了……修彌母親的身份雖知曉的人寥寥無幾,可燕國皇室那邊應是知情的。
若閔雁傾發現了她這個表弟被軟禁……好不容易平息的戰火只怕又要重燃。
雲舒皺著眉,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她想得頭昏腦脹,放了箸,連飯也吃不下了。
自己還未親政,便有這麼多麻煩事,可見要想把持朝政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有一瞬,雲舒甚至想把晉寧帝從蒼嵐宮裡放出來,讓他自己處理這爛攤子。
劉蒙斟酌道:“先帝殯天,宮中禮儀一切從簡,陛下尚在孝期不便接待……便以此為由,推遲燕國的使臣來訪,殿下您覺得呢?”
雲舒看著劉蒙,心中思來想去,也覺得這是個好法子。
她正想著,劉蒙又開了口:“殿下方才生氣,是覺著重啟東廠之事不妥?奴婢自受刑以來,便見過許多有才的內侍,有的讀書萬卷,有的武功高深,有的見識甚廣……”
他說著,便走上前來,為雲舒捏肩。
“若是不僅僅將他們困於皇宮,給予他們一官半職,專主察聽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更可為殿下分憂。”
雲舒沒答話。
他的手規規矩矩的,她找不到什麼錯處來指責。
劉蒙觀察著雲舒的表情,將手放到她的太陽穴上,力度柔和地按壓著。
見雲舒面色不虞,他便找了些閑話來講。
“‘懷了陛下血脈’的女子已經找來了,月份和您差不多大,過幾日便擬個封號送進宮裡,雖說是個民間女子,到底也是陛下第一個孩子,殿下,您覺得什麼位分好呢?”
雲舒隨口提了個“良嬪”,劉蒙便讚許說好,位分不高也不低。
“說起燕國公主,奴婢倒想起了一件事情。奴婢手底下有個線人說,早在許久之前,陛下便派了人往燕國的宮裡送過一封暗信……信里寫了些什麼,那線人不敢看……但是收信的人,應當是燕國的公主。”
雲舒怔住了。
她捕捉到一些被自己遺忘的線索。
在第一世時,閔雁傾是被梨宮的大火燒死的,那時澹臺修彌還在漆國的皇宮裡當個不受寵的皇子,雲舒也跟著岑營去祭拜過閔雁傾的墳塋。
第二世,修彌在七歲時被燕國的姦細救回了燕國。那一世,閔雁傾沒有被燒死,她甚至與自己有過一段交集。
那麼這一世呢?這一世的修彌並沒有在燕國,而閔雁傾也沒有死……
“是什麼時候的暗信?”雲舒急急地問。
劉蒙對此不解,但還是認認真真地答了。
“就在陛下剛登基不久……那會兒子,殿下您還在行宮裡病著。”
雲舒忽地冷笑。
劉蒙問她:“殿下是在想,他那麼早便與敵國的公主通信……是想以此為由,治一個通敵叛國之罪?”
雲舒只是搖頭。
“你錯了,重新再猜。”
劉蒙手下的動作不停,想了會兒,才猶豫道:“有一件很小的事情,奴婢一直未曾告知殿下您。在太后殯天之時,除了要太后的喪禮‘一切從簡’,陛下還下了另一道旨意——將陛下生母的棺槨從妃陵遷出葬入皇陵,加封‘永嘉太妃’的謚號。”
永嘉。
雲舒在上一世聽過這個名字。
修彌的生母在去世后被追封為“永嘉長公主”,他們“成親”時,高堂上除了她父母的靈位,還擺著永嘉長公主的牌位。
雲舒閉上眼:“原來……他那麼早,那麼早就想好退路了。”
“閔姓在燕國算是大姓,可在漆國,恐怕不超三百戶人家。”
“永嘉太妃是燕人?”劉蒙問。
“尋常百姓也姓閔,可雁傾公主,她也姓閔吶……”
劉蒙得知了這驚天秘聞,一張泰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臉,也有了片刻的失態。
他停了手裡的動作,微張著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劉蒙,你看……你本不應當背叛他的。”
雲舒側首,看著他面頰上不住抽動的肌肉,微笑著嘆了口氣:“晉寧帝不是你心中的明君,我與雲瀛,卻更不如他啊……”
劉蒙垂下眼帘,過了許久,勉強開口道:“路都是劉蒙自己選的……況且,若是陛下在,定是不允重建東廠。那些太監們……”
剩下的話他沒有再多言。
見他提起東廠,雲舒只好鬆了口。
她端起瓷盞,飲了一口血燕湯,才從方才的不適中緩過來。
“你再回去把提案多完善些,等那些朝臣也大都同意了,我再開口幫你說上一兩句便可。”
劉蒙得了諾,正要離開,就聽雲舒在他身後道:“我小時聽父皇講,宦官干政是大忌……劉蒙,你莫要忘了你心懷天下的夙願。”
他眼睫顫動,隨即屈膝,朝著雲舒行了個士子之禮。
“劉蒙幼時,開蒙的老師是位秀才,他雖然久不中第,但教的都是民生多艱、黎民之苦……至今,劉蒙雖無法在朝堂光明正大當官,卻已得您賞識……以此殘軀監察貪官污吏,為我大漆黎民百姓盡一份綿薄之力,業已足矣。”
雲舒目送著他離開的背影,他那份誓言仍未淡去。
黎民?百姓?社稷蒼生?
才華橫溢卻困於深宮的那群太監?說到底就是家奴而已。
劉蒙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
第一次講,還可以說他是心繫民生,為君分憂,可第二次、第三次講,那未免也太僭越了些。
不過是玩弄權術的宦侍,偏偏還講這麼多的濟世安邦之言。
到底,這天底下誰才是掌權的人?
手中的湯盞分明已放涼,在此刻卻彷彿燙得有些嚇人。
日頭已西沉,從宮殿的大門外望過去,那輪紅日正映紅半邊天色,巍峨的宮殿群被籠罩在緋紅的雲霞之下,遼遠、恢弘,遙不可及。
雲舒將瓷盞重重地砸在了桌案上,太陽穴突突地跳。
等入了夜,雲舒躺在寬大的六柱床中央輾轉難眠,喝了安神湯也毫無睡意。
黑夜如此漫長,每一刻都是煎熬。
等不到明天了。
孤寂感像是吞吃一切的巨獸般折磨著她。
她及其迫切地、無法剋制地想要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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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廢話:
忙完了,回來複更。
話說好久沒有上popo了,真的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