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故人來3】
接到了羊奴的口信,澹臺修彌急匆匆地從紡織廠里往府中趕。
進府中時剛好與一位生人打了個照面,那人是個老嫗,穿著五蝠狐皮襖,修彌多瞧了兩眼,發覺正是昨夜遇到的那位。
行走的姿勢,周身的氣度,都像是……皇宮裡頭出來的一般。
他心中暗道不好,又逢上了來迎接他的小嫣。
小嫣剛聽完壁角,得知了宗政姑娘與這位老嫗的大秘密,心下已經在盤算收留前朝皇室需得判上多少年。牢底坐穿都是小事,保不好株連九族,連賣她的人伢子都逃不過鍘刀。
“公子,您可算是回來了!”小嫣一見到修彌就眼淚汪汪,旁邊又有洒掃的雜役,不好直接說,想拉著他去僻靜的地方詳談。
誰料公子不搭理她,直直往內院里走。
“公子,公子!”她急慌慌,眼睛里憋出幾泡淚,只好一邊跟著公子,一邊道,“您救的那個,那個宗政姑娘……她,她……她是……”
“我知道,她是漆國的公主。”誰料公子比她平靜許多,這話一出口,不僅是小嫣,就連邊上的羊奴都石化當場。
兩個奴僕都被這消息驚得動也不敢動,公子卻甩開他們,往待客的堂屋走。
到了堂屋,見到雲舒好端端地坐在那裡喝茶吃點心,修彌才放下心來。
“剛剛那位,是你的客人?”
他停了步伐,停在門邊,竭力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這笑在雲舒眼裡卻尤其怪異——嘴角往上扯,笑意不達眼底,像是在肅冷的肌肉上覆著一層虛假的皮。
她又想起昨天夜裡,他登堂入室的醜態——一手懸在半空,一手放在腿間,昨晚不知道他在作何,今日一回想,便懂得了。
“是我母親那邊的親族,”雲舒垂下頭,露出柔順婉約的笑,“見得次數不多,昨兒個夜裡燈暗,沒看清。”
修彌凝視著她不經意露出來的側脖頸,雪白的肌膚,羊脂白玉一般光潔無瑕。
他忍不住又心猿意馬起來。
“閔公子,你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就答覆你。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我本身也無處可去,把閔府當作自己家中也好。”
修彌的呼吸幾乎停滯,他緊緊地盯著她的面容,想從她的臉上找出半分說謊的跡象。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女子出嫁,向來是從娘家到夫家。可現下我娘家已經沒有了,不若就從我方才來拜訪的親族那裡出門,可好?”
非常中肯、甚至是為他著想的要求。
他不得不滿足。
“你要去住上幾日?”
“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和合六禮,我要一禮不少。算算日子,至少得出去住兩個月。”兩個月,也夠她查清閔府的底細。若閔府經得起查,按閔修彌的樣貌與家產,也算是個良緣。
“你去親族家中住那麼久,也沒個下人伺候,不如把小嫣帶著?”修彌試探問道。
“也好。”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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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由谷嬤嬤接回了劉府,在谷嬤嬤的照料下籌備著婚事。
谷嬤嬤對她要嫁到閔府的事情尤為不滿,可雲舒告訴她,自己與修彌已有了肌膚之親,谷嬤嬤這才作罷。
“既然殿下要嫁人,我總得知會宗政府上一聲。”
信早就捎到宗政府里,不知為何,時間過去許久,府里仍是沒有迴音,這讓谷嬤嬤也有些憂心忡忡,又往府上寄了封書信,告知首輔大人云舒的婚期。
小嫣每天都戰戰兢兢,瞧著劉府里的每一個人,便連掃院子的雜役,都覺得是前朝宮廷逃到民間的遺毒。
可公子又吩咐了她,她只得勤勤懇懇伺候著“宗政姑娘”,定時和羊奴交流情況。
雲舒在劉府過了年,和谷嬤嬤、萍兒一道看顧皇兄的遺孤,日子過得倒也有趣。女童叫做央央,軟糯糯的一個小姑娘,粉雕玉琢,十分可愛,總是纏著雲舒玩樂。
雲舒甚至想,若是自己與修彌誕下的孩兒,應該也是這般漂亮罷?
可惜的是,她沒能期盼多久,查閔府的人已經回了書信。
閔府的宅邸是兩個多月前剛買下的,他所說的田莊、紡織廠、鋪面,也都是兩月前才置辦。閔修彌所說的家鄉閔姓不多,各位族老無一人識得他,更無做絲綢生意的子息。
過往種種,竟全都是騙局一場。
他做這麼大的局……又是為了什麼呢?
雲舒放下信件,正看見小嫣從外頭跑過來。
閔府過年時給每個下人都做了三套新衣,小嫣穿著大紅色的夾襖,襖子上綉了黃澄澄的柿子,看起來喜慶又團圓。
“姑娘,後日元宵,咱們公子邀您一同去燈會呢……”
小嫣在劉府待了好些日子,府中人也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個個是惡鬼,便從原本的如履薄冰,也變得不再害怕。
腦袋掉了也不過是碗大個疤,況且這府裡頭全都是前朝餘孽,要是他們對自己不好,自己去官府里告發,指不定誰遭殃。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哪知道府裡頭每個人都待她很好,吃穿用度比閔府還貴重一層,甚至比那些小門小戶的小姐還要好,瞧著兇巴巴的谷嬤嬤愛做又好看又漂亮的糕點,羊奴都巴巴兒地望著。
見雲舒不答話,小嫣又懇求道:“姑娘,羊奴也邀我去看花燈,我想……”
雲舒點點頭,算是應允了她。
退婚之事,需得當面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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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修彌的廠子交完了年底的貨物,正緊鑼密鼓地準備婚事,府中迎來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正是前來尋他的表姐。
表姐剛入府門,便指揮著一大群人將他團團圍住。
進來的人都是符城府上的官兵,府里下人一見到這架勢,還以為是主人犯了法,紛紛跪下。
閔雁傾其實找到修彌住所很久了,但她怕打草驚蛇,一直都只派人暗中注意著閔府的動靜。
年後,她總算是捉拿了前安陽府尹,尋到了那批災銀的下落,再來閔府接回這離宮出走的表弟,和那災銀一道送回宮。
兩件差事一同交齊,也不枉她離開宮中美嬌娘來符城一趟。
環視四周,她見了府里掛著的紅綢和喜字,更是美目圓瞪。
“閔于歸,你什麼時候要成婚了?”
屏退下人後,聽聞他成婚的對象是朝廷一直在暗中追捕的前朝公主,她的眉頭皺得更緊。
“你瘋了?那可是你的……你的……”閔雁傾壓低了嗓音,說到最後,都說不出一個詞來。
“是我同父異母的親阿姊。”
修彌從善如流地接過她的話,坦然地回視表姐,“古有齊襄公姜諸兒與他同胞妹妹文姜之情,如今我與雲舒並非同母所出,又有何不可?”
閔雁傾被自己的表弟噎得說不出話。
“你可知後人如何評價這對兄妹?”她質問道。
“于歸書讀得沒有表姐多,自是不知的。”
“不尊倫常,荒淫無道!”閔雁傾厲聲叱責,“天下人不知你與她是血親,可這件事在宮中,從來都不是個秘密!要是傳出去淪為笑柄,我大燕朝的天下如何安穩?”
修彌沉默了會兒,又抬頭直視閔雁傾,道:“雲舒並不知我乃她親弟,天下人也不知我父為前朝帝王……只要燕宮中再無閔于歸這個人,又如何傳出去淪為笑柄?”
“荒唐!你要為了一個女人,不認你已逝的母親,不認你宮中的舅父了?”
見表弟死不悔改的模樣,閔雁傾又緩了神色:“我出宮之前父皇還說,等你回了宮就讓你受封。父皇準備將江南十座郡縣的千頃沃田、三千戶食邑予你,在我朝,便是連王爺的待遇也莫過於此了,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非偏偏要這一個不能要的?”
“于歸對朝廷無功無勞,不敢受此封賞。”
眼見他油鹽不進,閔雁傾氣得柳眉倒豎,想要直接讓官兵將他五花大綁押送回宮。
修彌斂目垂眉,長而濃密的睫羽在眼底投下陰影,眼中的光凝成黑沉沉的一團。
他問她:“表姐,你與婉兒,和我與阿姊,說到底,又有何不同?”
閔雁傾怔然。
她胸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澆滅,只餘下冒著熱氣的白煙。
“婚事定在哪日?”閔雁傾問道。
“正月廿五,黃道吉日,宜嫁娶會親。”
“我需得在回宮前見上弟妹一面,看看她長什麼樣子。”閔雁傾終歸是妥協。
提起雲舒,修彌彎眉笑了起來:“表姐,雲舒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你可別打她的主意。”
“你表姐我是那樣的人?我與婉兒兩情相悅,眼裡早就裝不下旁人。”
閔雁傾也笑了,找了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下,“聘禮你送了些什麼?禮單讓我看看,我再讓人從我庫里取些寶貝來,你把卧房的那面鏡子撬了好幾塊寶石,母后可心疼了。
“過幾天從宮裡給你撥幾個人來照顧,瞧你這府上的下人長得歪瓜裂棗的……我見了都寒磣”
兩人總算是不再針鋒相對,閔雁傾和修彌聊些公務,說起查辦前安陽府尹的事情。
“這次跟我一同的同僚算個人物,是宗政家的庶子,就因為不是嫡親的,在宗政府里被壓得抬不起頭,遇到我,總算是千里馬遇上伯樂了……趕明兒我給你引薦引薦。”
修彌記得宗政衍。在前世,他死前,宗政衍已官至九卿,與劉蒙一個宮外一個宮內,呼風喚雨,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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