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背叛】
澹臺修彌不是第一次被雲舒背叛。
早在第一世,他便被她背叛過。
錦衣玉食的前朝公主無法忍受清貧的生活,從小綾羅綢緞包裹的肌膚耐不住粗布麻衣的搓磨。她在梳妝台前留了封書信,說有表兄來接她,不會再回來,讓他切勿挂念。
打獵歸來的少年身上沾著獵物的血,左胸的皮甲被利爪劃了個深口子,蓬亂的發間還有未摘乾淨的草葉。家中無人,只有寂寥的風聲。
彷彿被一雙手扼住咽喉,無法呼吸。
“彌哥哥,這是你打的花鹿嗎?好漂亮!”
院門未關,阿南一進來就看到前院里的那頭鹿,羽箭貫穿鹿的脖頸,漂亮的皮毛沒有任何損傷。
小姑娘推門而入,蹲在修彌身旁,一雙眼天真無邪。
“姐姐跟著一個公子走了呢,那位公子好有錢,穿的衣服好看,騎著馬也好看……而且好大方,一出手就是五兩銀子呢!”
阿南伸出手,把碎銀展示給修彌看,瞧著高興得很。
“那位公子還是沒有定親,長得也好看!”杏眼咕嚕嚕一轉,阿南又說,“要是哥哥你臉上沒有疤,比那位公子好看得多呢。”
也不等用過晚飯,修彌便出門去尋她。
他走到集市裡,用雲舒留下的銀錢買了匹馬,連夜前往都城。
都城蕭家。
都城那麼多姓蕭的人家。
不管門庭大小,他碰見蕭府便上前敲門,挨家挨戶地去問,“貴府最近是否來了位美麗的表小姐,那是我的妻子,留了信讓我來蕭家尋。”
這話在誰聽來都是找茬的,有時被看門的小廝奚落嘲諷打一頓,有時被一碗剩飯打發。
尋了大半個月,夜裡宿在城郊的破廟裡和乞兒作伴,渾身髒亂得像個要飯的,富貴人家在大街上瞧見了他,施捨幾個銅板,權當做好事。
皇子流落街頭,落魄到被認作乞丐。他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去尋舊朝官員,怕為雲舒招來災禍。
遍尋不著,賣馬的銀錢也所剩無幾,做去工,人家嫌他臉上有疤駭人,不敢用他,他只好回村再做打算。
誰知不過半月,這原本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已被一場大火燒成灰燼。
家裡的柵欄是他自己做的,屋頂的蓬草是夏日裡曬的,他走前剛換了新的。房梁剛修過,還掛著些腌過的臘肉。
前院的老樹在房子租來前就已經有好幾十年,雲舒時常坐在樹下看些書,懷裡抱著只兔子,每逢他打獵歸來,遠遠地便能看見她的身影。
她會給他開門,問他收穫如何,再和他商量些柴米油鹽的家常事,說些村子里的閑事。
他向來不讓她做飯,出門前就做好飯菜溫在鍋里。
新婚燕爾時,她有了些新嫁娘的自覺,向隔壁嬸嬸請教了,但仍是做不好,米常常糊在鍋里。
她嬌貴,他怕做雜事傷了她的手,連洗衣都是自己來,常被村裡人笑話說娶了個中看不中用的媳婦。
就連那個想要娶她的劉家也後悔極了,說這個媳婦娶得不值當,漂亮是漂亮,做啥都不行,每天擺在家裡只能看,當初為何要跟他打架,平白無故臉上添個疤。
他聽聞這些,只笑笑不作聲。她是他的阿姊,他受過她的照拂,從小偷偷地仰慕她,又與他一同從宮裡逃出來,共同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又要如何與旁人說。
回憶紛至沓來。
新的,舊的,都被火燒得乾乾淨淨,什麼都沒給他留下。
也就半月,平常熱熱鬧鬧的集市也蕭條。
暗中打聽了才知道,原來是村裡收留了朝廷命犯,朝廷派人拿人,人沒拿到,便不分青紅皂白地屠光了村中人。
“還是有村人的親戚去拜訪,事情出了七八日才傳出來,據說啊,是因為那村子里出現了宮中物件,來的欽差也是都城的人,”說話的老伯搖著把蒲扇,話說到一半,又用懷疑的目光盯著修彌,“小兄弟,你該不會就是那欽犯吧?”
修彌還未回答,那老伯又接著說:“這該不會,那畫像我見過,臉上可沒有這麼長一條疤。”
“畫像在何處?”修彌問道。
“欽差拿來問過,一男一女,長相也好……可也就奇了怪了,既然是欽差,何不在衙門前貼個告示,反倒拿著畫像來捉人,人沒捉到不說,還屠村,造了多大殺孽啊……二十叄具屍骨,再加上那條老黃狗,還是我們鎮上人籌了錢去一起安葬的……”
趁他自說自話的功夫,修彌悄聲離開。
宮中物件,朝廷命犯。
當初流落來村時,他或多或少地當掉過一些身上的首飾。可那些都是些俗物,應當不至於引來官差。
唯一算得上貴重、能證明身份的,便只有那個雲舒當掉的臂釧。
他們入世未深,決計想不到宮中之物會給村子招來災禍。
愧疚么?愧疚的。恨么?或許是恨的。
雲舒剛離開時,他心中滿滿的都是恨意。恨她悄無聲息的離開,恨她信里的寥寥數字,恨阿南那句“那位公子好有錢”。
後來去都城尋她,被人嘲,被人打,遍尋不見時,只恨自己無權無勢,無才無德,無人幫忙尋他離家的妻子。
到了現在,他只剩愧疚。全村二十叄口性命,都是鄰里,他還在成親時宴請過他們,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他能記全他們的名字。
大黃是從外面跑來的狗,居無定所,平時靠吃村裡人的剩飯活著,偶爾來他們的檐下躲雨。村中男人打獵歸來時,它知道自己又有下水吃,搖著尾巴叫得歡欣。
卻也遭受他們牽連,落了個無妄之災。
日頭正烈,澹臺修彌尋了處陰涼的地方蹲下,心中空蕩蕩,如一片落了白雪的荒原。
他從皇宮裡來,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阿姊走了,村莊燒了,無牽無掛,孑然一身。
日落西山,修彌找飯莊要了些剩飯囫圇著吃了。
他無處可去,尋了個荒郊破廟將就著過一夜。
沒想到會在廟裡遇見阿南。
十叄歲的小丫頭,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犬。
一見到他,阿南就瘋了般衝上來,打他,罵他,用牙齒和手指撕咬他。
修彌硬生生受著,這是他欠人家的,總不能還手。
恨意發泄完了,小姑娘大哭出聲,滿是塵土的臉上被眼淚沖刷出兩條淚痕。
“對不起,”明知道歉無用,他仍是道歉,從懷中掏出涼掉的半個饅頭遞給阿南,“我會幫你報仇的,那個領頭的官兵叫什麼名字,下令屠村的又是何許人也,我會查出來,殺了他們的。”
阿南雙親皆亡,又無親戚可以投奔,小姑娘在世間行走多有不便,若是孤身一人,不知何時便會被人騙了拐走,好點的送去大戶人家為奴,差點的送去花街柳巷做妓。
為了贖罪,他只能自己養著她。
年僅十六的澹臺修彌多了個叫阿南的妹妹。
平日里去打些短工,在稍大些的城裡租了間二室屋子,隔壁住的就是暗娼,晚上總有男女之聲傳過來。
除了跟他住在一起、監督他報仇之外,阿南並不十分領他的情,送來的食物要麼扔掉要麼倒在泔水裡,餓了就拿個缺了口的陶碗去大街上要飯,要來的錢自己買饅頭吃。
他必須在睡覺時也留有防備,防止阿南半夜過來殺死他。
有一次被阿南用磨得尖尖的鐵簪扎進左肩,第二日照常上工給人運石頭,炎熱夏季里,傷口潰爛得不成樣子,只得用刀子剜去那塊肉,再用炭火燒紅了鐵片燙在患處止血。
這樣的事情時常發生。
她會出其不意地在他下樓梯時推上一把、會給他的飯菜里放巴豆,會在他的鞋中撒上碎瓷片。
澹臺修彌活成了陰溝里苟延殘喘的老鼠,沼澤里陰森濕冷的腐泥。
偶爾也會想起雲舒。
想起她於宮廷垂柳邊遙遙望過來的一眼,想起他們在紫藤花下的初見。
她那麼美,是立於萬丈懸崖上俯視浩瀚人間的高嶺之月,流落民間時都有表兄前來相助,對於如今的他來說,更是高不可攀,遙不可及。
她是一場黃粱美夢。夢醒了,只有日復一日接踵而來的苦工與阿南的憎恨。
攢下些錢,便明裡暗裡地打聽消息,卻總是一無所獲。
報仇?哪有什麼仇家,新朝初立,追捕舊朝皇室本是天經地義。要把復仇的刀鋒對準新朝的皇帝么?不過是欺騙小姑娘的謊話罷了。
仇家是他自己。他不應該貪圖田園之樂帶著雲舒隱居,更不應該當掉宮中器物,平白無故給村莊帶來滅門之災。
最最不該的,是覬覦他的阿姊,妄圖摘下天空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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