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
他是廟中蒙塵的神像,她則是不敢近身冒犯的遊魂,鬼火焰幽盤旋,那雙眼便似一面恆久的古鏡,照得她原形畢露。
要她明明白白地看清自己,如何花團錦簇,如何春風得意,不過是見不得光的一縷孤魂。
冷栩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往的一切了,哪怕見了葉摯,也沒有那麼強烈的困窘之感。
這個人卻讓她恐懼。
不是恐懼他,而是恐懼自己從前。
沒有人想要不斷回顧自己曾經的窘境,沒有人想要面對一面過於澄凈冰冷的鏡子。
他令她想到了死,一遍又一遍。
冷栩頭痛欲裂,竟身形搖晃,忍不住退後一步,似要跌坐在地。
“殿下,怎麼了?身體不適嗎?”一雙溫熱的手牢牢地托住了她的右臂,將她從那雙眼裡短暫地抽離出來。
冷栩白著臉回頭,對上悄悄跟來的沉翩那雙擔憂的眼,她下意識往四周看去,賀蘭堯與許卻雲都不動聲色地關注著她一言一行,便是宋橫雨也投來素來討厭的目光。
冷栩強撐著站直了,不想叫人看出她的狼狽,勉強扯起個笑容:“無事,只是香火嗆人,有些頭暈。”
“那殿下退遠些。”沉翩沒有放開她的手,安安穩穩地扶著她,源源不斷的熱意由她的侍女手中傳來,彷彿能給她空殼一般的身體注入力量,令她冰冷的身體些許回暖。
冷栩有些不願抬眼再去瞧那個古怪的道人。
只她素來又是不服輸的性子,手心緊握,硬生生抬眼去瞧那名銀紅道袍的年輕道長。
誰知他竟似無事發生一般收回了目光,單掌而立,閉目斂神。
在皇帝面前如此可謂不敬,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皇帝帶走了那株焦萼白寶珠,甚至極為尊重道:“請道長隨朕回宮一敘。”
那名年輕道長只是矜重地頷首。
皇帝對她一番誇讚,冷栩心中混亂,卻也強撐著應付了幾句,便稱自己還要留下為皇帝皇后祈福,稍後便回宮。
皇帝只是感慨地再度誇讚了她,便打算擺駕先行回宮。
多日不見的孔風斂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旁,笑吟吟道,恭喜殿下,陛下很是滿意。
冷栩的臉色已好了許多,只是聲音還在發飄,卻幾乎是有些迫切的問她,那名道長是何來歷。
孔風斂笑道:“是茅山道士,號枯昭,聽聞茅山的道士聲名在外,很有幾分道行,卻也不知真假。”
冷栩沒再說話,孔風斂卻從她古怪的沉默之中品出了一絲不對勁:“怎麼殿下不喜?”
冷栩搖了搖頭:“沒什麼,本宮只是想,這世上難不成當真有什麼神靈仙人不成?””
“臣女是從來不信這些神佛的。”孔風斂無動於衷地望著那座擺滿供香的齋壇。
她為了請枯昭下山也是費了不少功夫。
茅山的乾清觀極為死板,連拒她五日。
孔風斂風雨無阻地守在道觀之中,直到第六日。
山中冷清,當日雲霧晦暝,細雨纏綿墜下,滴滴答答的雨聲從檐頭落入幾次口堆積銅板的石缸中,幾許冷意便森森透骨。
因此乾清觀中並無多少香客,孔風斂卻執傘站在正殿外的紫薇樹下,耐心地等。
往來的道士們幾乎不曾看她,她並不惱,安靜地等了許久,一隻通體雪白的貓邁著矜持的步伐朝她走來。
細雨之中它的毛髮都被打濕,姿態卻極為神氣,圓溜溜的尾巴高高翹起,停在了孔風斂花緞繡鞋前。
一方青竹油紙傘遮不住這隻小小的貓,孔風斂執傘蹲下身,將傘朝它傾斜,那隻貓見狀便要爬上她雪青色的裙擺。
只是貓兒還未被她抱起,青石台階上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玉寧。”著青道袍,衣畫雲霞的年輕道長並未執傘,在雨中朝她緩緩走來,衣衫動處,細雨朦朧,直隔了她一米才停下,語氣極為平淡。
那隻貓聞聲猝然回頭,三兩下便跑到那道長腳邊,爪子緊緊抓著他的衣袂。
那位道長俯身將貓兒抱在懷中,撫摸它濕漉漉的皮毛,他這才看向孔風斂:“這位施主,你所求之事大抵是不成的。”
“道長何出此言?”
“師尊閉關,觀中一切事由悉由師姐決斷,如今師姐已下山遊歷,施主所求之人並不在此。”
孔風斂向他走去:“無妨,聽聞道長也是觀主倚重之人,道法高深,道長何不代他們成全我,隨我下山?”
“施主說笑了,世人傳聞茅山道士精通道法,然而貧道修持之法不過是思神誦經,略通煉丹之術而已。”
“那也足夠了,煩請道長隨我走這一趟。”
枯昭的手指不斷撫摸懷中的貓兒,貓兒睜著一雙瑰麗的眼眸安靜地盯著孔風斂,半晌他道:“施主太過執著並非什麼好事。”
“我並非執著,而是有恆心,有毅力罷了。”
枯昭看她一眼,搖頭道:“貧道本不願插手俗物,既然如此,那便同你走一趟。”
孔風斂便知這事已成,粲然一笑,謝道:“多謝道長成全。”
“施主,且慢,貧道還有一事要告誡於你。”懷抱著貓的道人看上去竟並不溫柔,甚至死板,絲毫不對她的美色動意,言語頗為平板。
“道長請講。”
“你今生斷不可入梵寺佛剎半步。”
孔風斂來了點興趣:“哦?這是為何?”
枯昭平靜地望著她,語氣並不如何誇張,如閑談一般:“否則必有血光之災。”
孔風斂才噗嗤一笑:“想不到佛寺與道觀素來不合的是真,道長會算卦不成?”
她笑得漂亮,卻也輕蔑:“我嗎?會有血光之災?可惜我從不信這些,生死由我。”
女子素雅的裙擺早已被雨水打濕,她的腳步卻已然輕快,朝後在遠處的長離快步走去,高聲道:“長離,快為道長備轎。”
枯昭依舊面無波瀾,望著孔風斂遠去的身影,對懷中貓兒緩緩般道:“非也,乃是施主至親至愛之人。”
眼見著人走了,一旁鬼鬼祟祟的小道士正要裝作無事般的溜回後殿。
枯昭眼也不抬:“玉玄,罰抄清靜經千遍,在我離觀走之前交予我。”
“師兄——饒了我!”拖長語調的嗓音即刻傳來,玉玄苦著臉回頭看自家師兄抱著貓拾階而上,自個兒懊惱的一拍腦袋。
果然瞞不住師兄。
他撇了撇嘴,認命命般的再看了看那遠去的漂亮女子。
不該發善心告訴她的。
玉玄想起那個貌美近妖的女子,在這觀中守了多日,他哪裡見過這樣的女子,對他笑起來那般溫柔明艷。
惹得他挑水而過的時候,撞翻了水桶。那姑娘非但沒笑,反從懷中摸出綉帕遞與他。
帕子是萬不敢接的,否則便不是抄千遍經文之事了。
只是玉玄到底年少,對孔風斂起了憐惜之意,於是便告訴了她,如何在懷中藏些貓兒喜歡的東西,那貓乃是師尊的愛寵,只要那貓親近她,師兄必會答應她的請求。
於是便有了今日這幕。
玉玄看著人遠去的裊娜身影,心中悵然地想。
果真美色誤人啊。
“師兄,抄五百遍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