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結婚這件事是跟陳勉父母見面時自然而然被引帶出來的話題。
初次見面,成欣然想買件合心意的禮物送出手,她一直追著陳勉問,他爸媽平時喜歡些什麼。
“真不用,”陳勉重申,“家裡東西多得很,他們什麼都不缺。”
“好了好了,知道了。”
轉頭成欣然還是挑了個禮物,她可沒法兩手空空去見陳勉的爸媽。
巨大的落地窗上,成欣然買的那台擦窗機器人正緊貼玻璃賣力工作著,間或傳出咔咔的運作聲。這機器人實在有點兒軸,卯著一個地方使勁擦,半個小時了還在擦那片地。
但陳光澤和蔣素英很喜歡這類小家電,他們先一步吃完飯,背著手津津有味地研究機器人擦玻璃。
“你看它這個會自動換水的。”陳光澤研究著說明書,“我們科室那堆懶蛋就需要這個。”
蔣素英翻個白眼,“真想當然,怎麼可能自動換水,你不需要動手你就覺得它自動。”
“這個工作原理跟拖地機器人差不多的,無非豎著工作嘛。”
“差太多了,人家可是吸玻璃上的,得邊吸邊工作。”
成欣然和陳勉在飯桌前,邊吃邊聽他爸媽的爭論。
陳勉今天跟家裡阿姨一塊下廚,特地跑去買活烏江給成欣然做了水煮魚,又香又辣,她吃得停不下來。
“別理他倆,”陳勉儼然習慣了,“什麼都要爭。”
成欣然笑笑,這樣的氛圍反而讓她卸掉了最初的那些壓力。
不知道其他人第一次見對方父母是什麼樣的感覺。陳勉的父母很客氣,除了問問她父親的情況以外,並不過分打聽成欣然現在的個人狀況和私生活。
這樣的相處有距離感,但成欣然卻覺得很舒服。
陳勉的父母現在還住在城裡,只有周末會來到北五環這個家,因為這毗鄰著北京一處很大的森林公園,蔣素秋經常要去公園跑五公里。
成欣然對這處居所很熟悉,她與陳勉學生時代的很多記憶都與這裡有關。
他們在這裡吃飯,學習,做愛,爭吵,留下無數生活的片段,以至於成欣然踏進家門的那一刻居然有些無措地臉紅了。
那邊陳光澤又說:“我看這個機器人等陳勉和小成結婚了也可以用,掛那就擦多方便。”
“誒,說明書白看了?”蔣素秋嗆他,“上面寫了能擦45平米,陳勉那小地方用這個幹什麼?”
“那讓他們倆住這兒唄。”
“開玩笑,你讓你兒子每天六點起床往醫院去?要他命?”
陳勉支著下巴,聽得十分無奈。桌子下那隻的手牽著成欣然的,順著她手背的經絡一點點捋著。
成欣然的手被他摸得有點癢,想脫出來,卻被他攥得更緊。
“要不要去樓上看看?”陳勉突然出聲,聲線低醇,“我現在還偶爾住咱們那間屋子。”
陳勉晚上只跟陳光澤喝了點紅的,明明沒喝多,看他樣子卻像上頭了。
他的吐息讓成欣然的耳廓有些酥癢,她臉頰染上抹緋紅,抬眼看他。陳勉的眼眸湛黑深邃,流轉著溫柔。
糟糕,成欣然不知道她怎麼了,為什麼這個時候突然對陳勉有感覺。
他爸媽就面前,可她卻很想親他抱他,甚至想和他滾到樓上那張熟悉的床上去。
“不要。”她剋制自己,舔舔唇,小聲說:“不禮貌。”
“晚上也不要?”他話裡有話。
“也不要。”她悄悄瞪他。
他笑著捏她的手,沒再說什麼。
入夜,家裡阿姨撤了桌,大家又在客廳聊了一會兒。
陳勉平日和父母也很少見面,這幾年還好一些,前些年他們一家三口過年都湊不到一起。
三個外科醫生最大的共同語言就是聊臨床上的事,尤其陳光澤,很喜歡向陳勉拋問題,快把陳勉煩死,比大查房還要煩,沒講幾句就變成疑難病例討論會。
蔣素秋趁著空把成欣然拉到一邊:“今天晚上就睡在這,家裡阿姨把樓上房間收拾出來了。”
成欣然瞟了眼陳勉,點頭說,“好,謝謝您。”
蔣素秋也照了眼自己兒子,看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忍不住輕笑。
她轉過頭,看到成欣然眉眼間同樣帶著的笑意,她對這個姑娘越看越喜歡。
蔣素秋想了想,語氣正經起來:“陳勉和我說他想追一個姑娘的時候,我當時就有感覺,可能他從前喜歡的那個丫頭,又在他身邊出現了。”
“我跟他爸爸在他小的時候對他關心不夠,沒能讓他度過有安全感的童年。陳勉從小就特別戀舊,不僅戀舊還死心眼,他認定的事情從來都不會變。”
蔣素秋難得動容,展現出感性的一面。
“我能感覺出來,他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很踏實。他喜歡的姑娘,一定是好姑娘,我們也會一樣喜歡。”
“結婚也好,你們年輕人拼事業也好,或者將來要孩子也好,都是獲取幸福的手段,也都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蔣素秋笑著說:“無論怎麼樣,我跟他爸爸都支持你們。”
聽著這些話,成欣然眼眶泛紅,似乎蓄著淚,但她臉上卻始終掛著笑容。
“謝謝阿姨。”
不要哭,她對自己說,現在屬於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
秋風最蕭瑟的時候,成欣然帶著自己的《在春天》去了平遙電影節。
《在春天》講的是一個女孩從北方奔走到南方獨自越冬,最後等來春天的故事。充滿了幻想和隱喻,也有屬於青春的疼痛肌理。
陳勉專培輪到了普外ICU,這裡是更地獄的地方,上班的時候連太陽都難見到。
他研究了去平遙的路程,就想著再換個班之類的,可以多陪她一陣。
成欣然說:“別來了,你再換班同事又該亂說了。”
這句話好像給陳勉提供了個新思路一樣,他說:“不換也行,那我下夜班直接坐高鐵過去,估計會錯過一點開頭。”
什麼叫錯過一點開頭,分明是只能趕上個結尾。
《在春天》在作為新人導演競賽單元的首部播放影片,在小城之春500人放映廳放映。
這邊陳勉下了夜班,連衣服都來不及換,直奔火車站。在路上奔波一天,到平遙電影宮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了。
成欣然提前讓朋友給他找了張工作證,還給他準備了籌委會人手一件的黑色羽絨服,平遙入夜後的溫度實在有些難捱。
陳勉從放映廳的後門悄悄溜進去,找了半天沒找到空座位,最後擠擠挨挨坐在最靠後的台階上。
坐下還沒幾分鐘電影就結束了,還真是只趕上了結尾。
出片尾字幕的時候,放映廳里依然是漆黑一片,陳勉在漆黑中隨著暗涌的人流慢慢靠近舞台,他仔仔細細地盯著銀幕,不放過任何一幀。
放映結束后是自由交流的環節,成欣然站在一群人中央。她化了淡妝,穿著修身的深色外套,馬尾束起,脊背綳得很直。
環繞在她身邊的都是媒體,影評人,昔日的老師們,國外電影節的選片人。
周圍人一直與她交流,偶爾還會覆在她身邊耳語幾句。成欣然從頭至尾都帶著笑意,從容開口,間或點頭,神情蓬勃而生動。
這樣的成欣然是自信而閃光的。
陳勉退到一旁,靜候著。
他早就知道,成欣然骨子裡是充滿勇氣,喜歡壓力和挑戰的女人。
他專註地看著她,眼裡也只有她。
陳勉看到她的孤勇,也看到她的野心,看到她將壓力獨自擔下的日與夜,也看到她慢慢將能量聚攏,靜待聚變的蟄伏。
他被她牽動,受她影響,同時也為她動容。
成欣然從上午參加開幕式開始直到現在,不停地和各種人交談講話,強迫大腦保持運轉,自己的腎上腺素一直在分泌,她始終處於非常亢奮又緊繃的狀態。
直到她看到了陳勉。
夜晚,觀影的人群漸散,陳勉逆著人流,獨自立在電影宮外的路燈下。
心突然就落回了實處。
陳勉回頭,路燈打過來的光似乎都集中在成欣然臉上。他下意識快走幾步來到她面前,沖她伸出手。
成欣然臉上有溫柔的笑意,她牽住他,兩人十指交扣。
“電影看了嗎?”她問。
陳勉說:“只看到片尾算是看了嗎?”
她笑:“也算,所以看到了嗎?”
“看到了。”
陳勉將成欣然整個人都拉進懷裡。深秋的夜裡,陳勉熨帖的懷抱讓她更加依戀。
他唇貼著她的發頂,沉聲開口:“直到變成那盞燈時,我才發現頭上不知何時有了太陽。”
這是電影行至片尾最後的結束語,是成欣然在交片前的最後一刻才改動的。
成欣然抬頭看他,人賴在他懷裡,聲線中有著些許得意,“把你比作路燈上的太陽,我是不是很浪漫?”
浪漫這個詞在日常中跟成欣然幾乎不沾邊。
陳勉垂首,吻她頸側的那顆淺痣,抱著她的手臂又緊了緊,“你的浪漫是總想弄哭我?”
他聲線里密布著赤誠的情意,“但我不想哭,我要永遠笑著去愛你。”
成欣然眼底藏了閃爍的柔光,她看著他,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牽著她的手,緩慢往平遙古城的方向行走。
“你的電影是不是還有兩場放映?”
“是,你要來看嗎?”
“明天中午那場能趕上。”
“好誒,那我們可以早一點去吃天元奎。”
“吃什麼都行。”
兩道身影漸漸隱沒在斑駁的老街中。
這是屬於他們的故事,
人類關係燦爛過星際,所有失去的,缺憾的,都會用另一種方式重新歸來。
很慶幸,以後的路,成欣然也會和陳勉一起走下去。
——全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