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白為基調的裝潢空間里擺了許多花材、木材,懸在半空的層架倒掛了各種乾燥花材,即使水分散逸之後,它們仍舊保留了繽紛的色彩及香氣,挑高的天井中央是透明窗,灑落的晨光讓空中的花草恍如一片夢幻的雲霞。
狹長的空間盡頭有透明冷藏櫃,櫃里是新鮮的花束,這是一間花店,販賣鮮花及乾燥花材,店名就叫「絢惑」。一樓中央擺著一張原木長桌,桌上滿是鮮嫩芬芳的花材,此刻店裡沒有半個客人,長桌周圍站著一群拿了各種拍攝器材的人,架著燈光、拿打光板及收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被採訪的店長身上。
店長岳鴻勛是個很高大的男人,穿著純白襯衫,兩側頭髮染了深灰色之後削短,中央蓄長的頭髮往後梳,深邃的五官輪廓更加鮮明。被花草及拍攝組圍繞的男人拿起桌上的素材,應主持人的介紹開始解說。
「製作耶誕花圈,我個人偏愛諾貝松,因為它新鮮到乾燥都能操作,常見的藤圈也很好,不過各位觀眾如果買回來不急著使用請記得泡水,免得它們因為過於乾燥而造成表面剝落掉屑,也不容易彎折。」
由於今天花店接受採訪,又是公休日,來店裡工作的除了店長之外就是出資開店的老闆懷皓哲,以及助手杜歆。
懷皓哲和杜歆差不多高矮,前者也將兩側頭髮削短推高,長瀏海微旁分,戴了副上邊木框的墨鏡,一身雅痞休間西裝;後者頂著一頭微捲短髮和細框眼鏡,穿著深色格子襯衫和牛仔褲。
懷皓哲抱胸盯著被燈光打亮的受訪者,和杜歆站在稍遠處咋舌低語:「學長真是上相。果然這種場合就是該他露臉。」講完轉頭看了看杜歆說:「一樣是我學長,為什麼你……」
杜歆一早就被挖醒,不滿的迎視學弟兼老闆反問:「我怎樣?」
「看起來好像沒睡飽的大學生。」懷皓哲笑看他慵懶的模樣,忍不住伸手摸他頭髮說:「你這個頭髮真方便,睡醒都不用梳的。」
杜歆揮開他的手反駁:「我有梳啦。不是說今天沒我的事嘛,還那麼早叫醒我。」他掩嘴偷偷打呵欠,巴不得回去睡回籠覺。
懷皓哲說:「叫你來見習啊。雖然你的職位是助手,但實際上也是花藝課的講師,總不能只靠岳學長撐場吧。」
「呃,不是還有你嗎?」杜歆小聲嘀咕:「你們都知道我不習慣應付那些場合。」
「所以才需要見習。」懷皓哲壞笑,勾他肩膀說:「學長你快點覺悟吧。有些事要趁早習慣,再說你長得這麼好看,不露臉也太可惜啦。」
杜歆再次撥開對方摸上臉的手,無奈道:「別消遣我啦。我知道自己什麼樣子。」他說完目光落到岳鴻勛身上,一旁的女主持也是個美人了,但那傢伙依然鶴立雞群,搶走所有光采,連身旁學弟都比自己醒目,他從沒想過要代錶店里露臉啊。
這次是某時尚節目的採訪,內容將刊載在知名雜誌里,正在錄製的部分是耶誕節花圈製作,懷皓哲說:「等下你幫忙收拾善後,我再帶他們去隔壁。」
「絢惑」隔壁的黑色建物前豎著風格俐落的看板燈,木質框架內打亮的招牌用特殊字體寫著「進行式」,這是間民宿,老闆同樣是懷皓哲。懷皓哲認識不少媒體業界人士,這次趁著耶誕前夕安排採訪作宣傳,也招待拍攝人員住進民宿,還讓公關程小姐負責接待他們。
懷皓哲跟杜歆說:「你側拍一下他們工作畫面,我問過他們了,可以po一些幕後到官方社群。」
「好啊。」杜歆除了在花店當助手,也負責花店官網社群的編輯和更新。他拿出手機拍了幾張岳鴻勛工作的照片,餘光瞥見懷皓哲專心盯著岳鴻勛,悄悄調了手機角度拍下學弟的側顏。
杜歆加入絢惑這公司團隊也有一年多了,在這之前他一事無成,和以前的同學朋友也很少往來,在網路某社團里意外和學弟懷皓哲相認,間聊后懷皓哲邀他面試,就這樣他進了絢惑工作。只是沒想到店長竟也是他的舊識,岳鴻勛,而岳鴻勛跟懷皓哲是在海外求學認識的。
現在他們三個人住在民宿頂樓,「進行式」是由百年老屋改建,改建裝修糅合了不同時空元素,是這一代新興的觀光民宿,和絢惑都是這兩、三年開始營業,生意及名聲逐漸穩定。
杜歆他向來不擅交際,不喜歡熱鬧,對接觸人群感到不安,可是他滿足於眼前的安定及熟悉的環境,因為老闆和上司都是他所熟識的人,而工作內容是他喜歡的花藝和攝影。儘管如此他心中仍有矛盾,從前他就暗戀過懷皓哲,畢業后這份心思隨著求職不順遂、生活不穩定也被淡忘,哪怕是後來懷皓哲邀他面試時,他也不敢懷抱其他心思。
然而,像這樣三人同居,幾乎朝夕相處,過往懷抱的情愫悄然浮掠、蕩漾,他每天都在擔心被發現,常像這樣控制不住心裡的渴求而多看那個人一眼,甚至藉工作之便偷拍幾張照片。
「學長。」懷皓哲忽然回頭看來,杜歆心跳漏了一拍,沒想到懷皓哲捉住他手腕湊過來看手機螢幕,笑看他說:「你幹嘛偷拍我,還拍得這麼丑,都背光了啦。」
杜歆盯著那張開朗明媚的笑顏,似乎是沒發現他的意圖而暗自鬆了口氣,綳著臉回說:「試拍而已。光線不好當然不好看。」
「你不是加入過攝影社,也有低光源的拍法吧。而且現在很多濾鏡跟拍照程式,你手機不是有?」懷皓哲大方擺姿勢,看著鏡頭說:「光明正大拍啦。」
杜歆失笑,心裡格外慎重的擺好角度重新拍過。拍完之後他用間聊口吻詢問:「老闆,耶誕節有什麼私人安排嗎?」
懷皓哲反問:「幹嘛?你要約我吃大餐?」
杜歆又把問題扔回去:「所以你沒約?」
「哈哈哈。算是兩天都有約吧,平安夜回家過,耶誕節我跟岳學長訂了餐廳吃大餐,一起來吧。本來想晚點再問你的,你應該有空吧?」
杜歆瞇了下眼,狐疑笑問:「怎麼笑得有點神秘?」
懷皓哲難掩興奮,壓低嗓音跟他說:「我跟他告白,他答應了。」
「什麼、跟誰告白?」杜歆聞言錯愕,一臉呆愣,看得懷皓哲微笑摸他頭髮說:「就是岳鴻勛啊,你傻瓜啊,不是他還有誰。」
杜歆反射性往長桌那裡的男人看過去,發現那頭的採訪工作告一段落,岳鴻勛正在看他們兩個,他莫名警覺的稍微退後半步才回應懷皓哲說:「那,恭喜你們。」
「謝啦。你耶誕節晚上要不要一起來?」
「會打攪你們吧。」杜歆扯動嘴角,努力想擠出一個正常的笑容。
「不會不會。只是吃飯而已,又不是一起開房間。」
「三八什麼。」杜歆失笑,他們三個對彼此性向都是心中有數,雖然沒有正式確認過,但平常間聊也很自然的流露出這些訊息。
懷皓哲草草結束交談走向岳鴻勛他們,一伙人鬧哄哄的離開花店到隔壁民宿,杜歆獨自留下來收拾店裡。「唉。傻瓜。」杜歆笑了下,他覺得自己有夠傻,過去的矛盾和不安在此刻也顯得相當多餘跟愚蠢,也許人家毫不在意呢。
杜歆一直都看得出來懷皓哲在追求岳鴻勛,平日里他們三個的互動就像三個好兄弟,但是懷皓哲對岳鴻勛有意思,這點他看得出來,因為他也一直看著這兩人。
還記得當初應徵上工作時,他曾經找岳鴻勛私下聊過幾句,算是和舊識打個招呼。那時岳鴻勛態度大方,問他後來過得好不好,他也稍微鬆懈心防回應:「都還好啊,沒什麼太大改變。你呢?」
「也好。」岳鴻勛微笑,又問:「現在有對象了嗎?」
杜歆搖頭:「沒有。」
「一直都沒有?」
杜歆被問得有些不耐煩了,說:「沒有啊。你呢?一直都不缺?」
岳鴻勛噙著笑意沒正面回答,杜歆被他笑得心裡有點慌就解釋:「我沒空談戀愛。不是因為跟你分手的關係。」
沒想到岳鴻勛竟然回他一句:「跟我分手?我們有交往過?」
杜歆當初被他那句話刺激到,從此對岳鴻勛心如止水,偶爾會羨慕那個人外貌討喜,應付人際關係吃香,但除此之外沒別的了。他很小心眼,既然對方從來不拿他當一回事,他也不會再一廂情願。
後來察覺懷皓哲喜歡岳鴻勛,杜歆也自欺欺人認為他們能一直這樣相處下去,懷皓哲或許不會輕易談職場戀情。可是事實還是狠狠打他的臉,把他打醒。
「就是兩個發光體吧。」杜歆嘆氣,在他看來那兩人都是發光體,走到哪裡都吸引人注目,而他自己樂於當影子,窩在涼爽的小角落而安心,這就是他的個性了。他收完東西,摸摸肚子,失戀也不是什麼世界末日,餓了還是要覓食,他關好店門就往外走,店外是條老街,周邊有不少便宜可口的小吃。他走到巷尾拐彎,進到一間店面翻新的老厝里點了菜粽和味噌湯,打算就這此解決一餐。
吃到一半手機響了,懷皓哲打來叫他去民宿吃飯,說留了他的位置,順便介紹他給其他人認識。他明白懷皓哲的好意,苦笑婉拒:「還是算了,我吃粽子都吃飽啦。」
懷皓哲不放過他,邀道:「那你快點吃完過來喝茶吃甜點。人多聊天才有意思嘛。我都跟他們說了,你帶他們去逛逛平時採購的地方。」
「那你跟阿岳?」
「我們兩個有事要一起去一趟銀行。你乖,我都有算加班費的。」
杜歆吁氣答應:「好吧。我等下回去。」
可以逃避正在交往的那兩人也好,杜歆心裡這麼想,就帶著招待的那些人去逛自己採買花材設備的地方,順道和熟識的老闆商家打招呼。結束應酬行程以後,民宿公關的程小姐讓他先下班休息,他回頂樓房間洗了澡,之後坐在共用客廳發了會兒呆,接著拿了皮夾鑰匙跟手機扔到斜背包里就出門了。
隔一條街有不少充滿特色的小酒吧,其中一間叫「亓」的酒吧,他是那裡的常客,老闆就姓亓。雖然不是gaybar,但總有不少圈內人聚集,多數人會把店名喊成π。一開始還是懷皓哲帶杜歆來的,說是要他多交些朋友,但他喜歡安靜,總是坐在吧台一角默默喝飲料。
懷皓哲現在很少到這間酒吧,杜歆喜歡一個人來喝點東西,老闆是個面癱,寡言的女士,和岳鴻勛一樣都是高大好看又話少的類型,不同的是氣質。岳鴻勛把骨子裡的霸道藏得太好,很多人誤以為他好相處、和善有禮又無害,話說得少只是避免失言毀形象而已。
但酒吧老闆不同,是真正的沉默寡言,給人沉穩可靠的印象,因此沒有人會因為外表而去輕薄老闆,但也不會因為她綳著臉而害怕。對杜歆來說這樣喝酒是很自在的,偶爾亓老闆會跟他聊兩句,但更多時候只有眼神問候,沒有別的了。
這晚他跑來藉酒消愁,或許是被亓老闆看出來,所以酒端上來時亓老闆關心問了句:「心情還好嗎?空腹別喝酒,點些東西來吃吧。」
「那……」
亓老闆似乎也受不了這青年望著自己發愣的傻樣,補充道:「點百元以下的東西我請客。多的補差額。」
「可是我想喝醉再回去睡覺。吃東西不是就不容易醉嘛。」
亓老闆淺笑:「你到這裡還怕不會醉?酒單就交給我吧。反正你住得近,走路回得去。再不行就請你家小老闆來接人。」
「不用啦,我再怎麼醉都走得回去。」杜歆擺手,點了炸物拼盤和義式水餃配酒吃,一面滑手機瀏覽網路,看著各種訊息時的表情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隨著酒意加深,他的情緒起伏趨於和緩,臉上也沒有太多表情,偶爾扯嘴角、挑眉,單手支頰斜倚牆面,本就細瘦的身形看來更修長。
不到午夜,十一點多杜歆就結帳離開,樣子只比來時多了些睏意,外人看來是冷靜,亓老闆憑經驗知道這人已經醉了,只是還不到爛醉如泥的程度。杜歆喝醉並不會臉紅,不哭不鬧,只會變得話少、想睡覺。杜歆一路走回民宿,這樣冷的天他也懶得沖澡,換了衣服倒頭就睡。
這不是他人生第一次失戀,以為累積經驗以後習慣就好,可是為什麼一次比一次還難過呢?他在睡夢中仍不禁這麼疑問,實在是受不了這麼沒用的自己,既不敢爭取,就連放下都不乾脆。他真羨慕能為了感情而改變人生計劃的人,他不夠勇敢,總是會想到實際的生活問題,為了生計也不可能就這樣離職。所以連喝酒都不敢喝得太醉,睏了就跑回來睡覺,心裡還惦記隔天的工作。
過節前花店每個人都處於連續加班狀態,店內進口冷杉林立,空氣中瀰漫松香與肉桂香氣,現場卻像戰場一般。隔壁民宿的生意反而好應付,所以接連幾天懷皓哲常到花店幫忙,就算沒空和情人眉來眼去,似乎是處在同一個空間也幸福。網購和現貨商品陸續出貨,杜歆忙著更新官網文章,這個月里他還忙於各種耶誕花藝課程,根本沒空情傷,整個月里大家忙到累得像狗。
日子過得飛快,尤其忙碌時,轉眼就到了耶誕節,只是為了接下來的新年還得提前準備,因此還是忙到平安夜當天。下班后,岳、懷兩人各自回家吃飯,杜歆老樣子跑去酒吧喝酒。隔天被懷皓哲的來電吵醒,對方問:「學長。記得吧?今晚一起吃飯。」
「吭?」杜歆嫌窗口晨光刺眼,一手擋臉低吟:「不要啦。你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