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沒有回話,只是憐憫地看了福爾摩斯一眼。
和康斯坦丁一同趕路,有著一種極為特殊的感受。好像置身於一大塊半流體的黑暗之中,周遭冰冷而寂靜,在寂靜的深處,卻又持續不斷地傳來某種切切察察的混亂絮語。細聽之下,那些聲響似乎總是在指代和說明某種明確的事物和情緒,只不過無論是事物還是情緒,都無法全然地被聽眾所理解。
“魔法是危險的。”福爾摩斯對康斯坦丁說,“魔法和所有高深的科技一樣危險。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是倫敦這座城市在同我說話,向我傾述祂的悲喜和覺察。”
遙遠處和咫尺處都傳來康斯坦丁放肆的笑聲。他說:“你聽到祂在說什麼了嗎?那很不錯。糟透了,但也很不錯。祂跟你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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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失了。”福爾摩斯說。
“那是在所難免的。”
“這座城市在對我說,‘我迷失了’。”福爾摩斯說,“我不確定是否還說了別的,或者這只是一整個句子里的一小部分,也許祂真正想說的是祂丟失了某種東西,或者祂是故意地捨棄了點什麼,或者祂在尋找遠離的辦法……線索太少,我也分析不出。”
康斯坦丁沒再說話,只是領著路。
無數個世界在福爾摩斯的眼前疊加,消融,閃現,破碎,他逐漸感到發自內心的疲累。大腦和眼球都在抽痛,某種溫暖而濡濕的感覺正從他的身體里湧出來,彷彿他的內臟和大腦都溶做了粘稠的泥液。
福爾摩斯用純然的冷靜和意志支撐住自己,卻無法抵抗那股發自內心的虛弱和躁動的癲狂之感。他隱約覺察到前方的康斯坦丁每走一步都會留下鮮血橫流的足印,活似那些血腳印也活著,並且持續地生長和受傷一樣。
“你和郝德森太太是什麼關係?”福爾摩斯終於問。
“沒有關係。”康斯坦丁說,“還沒有。”
他的聲音變得溫柔了,透出喜悅和渴望,又那麼咬牙切齒、滿腔憤怒。他似乎被困在這兩種情緒中,不穩定地起伏和波動著——
這種對自己的情緒毫無掌控,只是瘋子一樣任由它們向外傾瀉的感覺,倒是像極了郝德森太太,福爾摩斯暗想。
他擦了一把臉,只覺得手不是自己的了,臉也不是自己的了,一切觸摸起來的感覺都古怪難言,但好在沒有感受到濕潤之意,因此大概身體情況也還正常,渾身血肉都軟爛融化的事情沒有發生——但那種正在腐爛的感覺是如此清晰,哪怕事情未有發生,也確確實實地體驗過了。
不礙事。又不是說沒有體驗過。
郝德森太太給他的煙草,抽起來就是這種感覺的柔化版本,不過刺痛和清爽的感覺會更強烈些,倒是很適合用來抵抗久不服用和注射上癮藥物時產生的焦慮。
並無他事可做,福爾摩斯在路程中深刻地檢審了一番自己的頭腦和心靈。前者倒是一如既往地靈省好用,至於後者嘛……福爾摩斯不敢說自己是個絕對的道德人士,天知道,他對很多社會公認的規則都嗤之以鼻,多半的規矩在他看來除了礙事外最大的作用無非是充作門面,就像服飾上的裝飾物一樣,用以標榜自身而已。
但他也毫無疑問地有著很多不可逾越的底線,好與壞的界線在他的心中是十分分明的——譬如說,殺人在絕大部分時候都不可饒恕,但假若是合理的復仇,也不曾危及他人,犯人也深刻地理解自己終究犯了罪行,那麼縱然是兇殺,也稱得上正義之舉,福爾摩斯也並不十分堅定地要揭舉告發。
又譬如說,倘若是巧用計謀從他人那裡騙取財富,只要後果不至於使受害者家破人亡,損失僅限於資產本身,福爾摩斯也並不很覺得這算是一種罪行。
道理是很淺顯明白的,假如這都算犯罪,豈不是在說世上所有的富豪都生來有罪?
就算他們真的是生來有罪吧,既然沒見他們全都被抓起來下獄,可見世上的許多罪行,只要不涉及人身安全,本質上僅僅是手段高低的區別罷了。福爾摩斯自以為諮詢偵探還管不到那麼寬的地方,也輪不到他來伸張這種正義。
由此檢查再三,福爾摩斯滿意地認為,無論接下來康斯坦丁要給他看的是什麼內容,他都能冷靜以對,全然以意志和智慧解決麻煩。
他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第204章 第七種羞恥(7)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福爾摩斯最沒有預料到的是,康斯坦丁會帶領他來到一座……農場?
這實在是個清秀動人的好地方,儘管不遠處就是矗立著巨塔般長筒,源源不斷向外冒出濃煙的工廠。
那龐大的建築群,顯示出令人敬畏的輝煌之態,古羅馬神殿所採用的立柱都不及它們那般規整和龐大。這造物,簡直像是支撐著天空這張巨大穹頂似的。頂端吞吐而出的灰霧裹挾的油污和細微塵粒,將長筒外部熏染成幾乎發亮的濃黑色,那黑色中油光粼粼,隱約折射著霓虹般的光暈,卻給福爾摩斯帶來強烈的不適和眩暈感,而那種醜惡與炫麗相結合的詭異視覺效果,不知怎麼,又叫人心中悚然、脊背發毛,以至於完全無法移開視線。
“那可不像是魔鬼之惡。”福爾摩斯說,“要我說,那是人類之惡,必要之惡。”
“看這邊。”康斯坦丁用下巴點了點農場,“這是我帶你來的地方,那座工廠——不能說它沒受到影響,但工廠無論如何都會有工人。”
所以有問題的確實是這座農場。
真有意思,福爾摩斯想,農場里能出現的故事在他的腦中轉過一圈,料想最嚴重也無非是屠殺之類的東西。屠殺當然可怖,但那終究是人類也能犯下的罪行。
異種們……異種們能製造什麼更有創意的場面?窮極福爾摩斯的想象力也無法想到。
他並未真正後悔涉足異類的領域的決定,不過這種縈繞在他心胸中的感情已經十分接近後悔了。
“現在說不還來得及。”康斯坦丁看透了似的懶洋洋地說,“事實上,考慮到普通人的承受能力,我事先篩選過了——別擔心,這兒沒什麼真正可怕的東西。你即將看到的充其量只能說是反人類。”
他說“充其量”、“只是”、“反人類”,福爾摩斯想。
要到什麼程度,康斯坦丁才覺得足夠嚴重?危急整個倫敦安危的時候?危急全人類的時候?
康斯坦丁是個厚顏無恥的下流痞子,毫無疑問。康斯坦丁也沒有掩飾這一點,不如說他是故意地展示了自己的性格。
但康斯坦丁還遠不至於那麼道德淪喪吧?
不知怎麼,福爾摩斯預感到事情絕不會有一個妥善的收場。
在沉默中他們穿過小徑,康斯坦丁若無其事地撕開了鐵柵欄,領著他往裡走。為此福爾摩斯還短暫地思考了一下“這是人類能夠擁有的力量嗎”等等與之相關的細節,最終他還是沒有提問,而是將一切歸結於魔法。
哪怕是這麼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能讓他感覺到“魔法”對於他過去所建立的理性世界的顛覆和摧毀,畢竟,假若他沒有親眼目睹康斯坦丁的行為,而是在事後查看現場遺留下的痕迹,大概率的,福爾摩斯會給它一個合乎情理的推測。譬如鐵柵欄被撕裂是利用某種機械的結果,附近剛好又有工廠,那麼嫌疑人的身份很可能就是來自工廠的工人……
……他過去對自己經手的案子有過多少次誤判?有多少人因此而蒙冤?福爾摩斯憂心忡忡。
“老天,你想得很大聲。”康斯坦丁說,“我剛才做的不是魔法——魔法是更加不可思議的東西,比如憑空出現在某個地方。正如你所見的那樣,我並不是個傳統的魔法師。老實說大部分時候我都像你一樣行事,這裡找找線索,那裡用用人情,偷蒙拐騙什麼的。”
“你是在試圖讓我相信你完全憑藉蠻力撕開鋼鐵?”福爾摩斯充滿懷疑地問。
“……好吧,還是有一點魔法成分在裡面的。可以說我的體質和普通人大不相同。”康斯坦丁摸了摸兜,叼了根絲卡,“但我的情況非常、非常、非常特殊。太他媽的特殊了,你目前為止也只遇到過房東和我而已。我保證你下次遇到能認出來的,會有‘感覺’。”
說到感覺時康斯坦丁舉起雙手比了個引號。
福爾摩斯說:“我希望我不會如此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