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是欺騙。花招,伎倆,隨便怎麼稱呼。拿走一份,奉還一百,一千,上萬。債務不斷翻滾,沒有希望可言。
然而亞度尼斯……
總是那麼的予取予求。
說一聲,什麼都能從祂那裡得到。央求一下,祂也不介意給得更多。甚至什麼都不用說,祂會愉快地自己找出點什麼塞過來。
亞度尼斯。在那所有的混亂——該死,不像他,祂絕對有理由混亂並且就像貓吃老鼠一樣自然——在那所有的混亂之下,是多麼的友好。
天真。如果他有資格這麼說的話。完全沒有壞心思,沒有任何“心思”。寂靜的、深邃的一面鏡子,反射著照鏡子的人……
“你現在感覺到我了嗎。”康斯坦丁問。
“是的。”
“很好。”康斯坦丁閉上眼睛,“很好。”
第197章 第六種羞恥(完)
倘若你是個教士,又恰巧不處於漩渦的中心,也就是說,終身的最高成就基本就是遠離聖城、前往一個安定富裕卻註定沒有太多事務的教區,而這一未來已經唾手可得,那麼時間的流逝就變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一切都是老樣子。每日禱告,主持禮拜,婚喪嫁娶,嬰兒受洗……還有不間斷的抄寫經書和教導新人,這都是皮耶羅做慣了的事情。
當然,很多事依然是新的,比如他偶爾會在忙碌的間隙產生一些懷疑,對主的,對自己的,對人生前幾十年奉行的所有宗旨的——他並不允許自己在這些思維的遊戲中沉浸太長時間,只是,它們就像春日的荒地一樣,無論如何都會冒出新芽,他對此別無他法。
當拉斐爾帶著幸福的微笑,前來請求他主持一場秘密婚禮時,皮耶羅想,啊,這就是她的意思,原來她是這個意思。
皮耶羅答應了。沒法不答應。就算沒有那一小段和瑪格麗塔的談話,他也無法拒絕拉斐爾洋溢著喜悅的面孔。
他的心還是為之輕輕地跳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已經預感到這整件事絕不會有好的結局,也或許是因為一些對他而言過於朦朧和不明確的想法。忽略那些想法並不困難,皮耶羅不知自己是該為此遺憾還是鬆一口氣。
“真是太好了,親愛的皮耶羅!我還以為你會堅持拒絕呢,這樣的話,婚禮難免會失色。現在我們有了一個見證人,我,瑪格麗塔,再加上你,一切都齊活了!”拉斐爾帶著燦爛的笑臉說。
“恕我直言,‘秘密婚禮’這一事件本身就足夠僭越。”皮耶羅的面孔比刀鋒還要冰涼和僵硬,“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發瘋……上面的人非常欣賞你,你有大好的前程,拉斐爾。”
他說到後面化語言已經變得略帶警告之意,而拉斐爾的回應是更加明亮的大笑:“噢皮耶羅,別再為我擔心了。我會過得很快樂的,每一天都是我想要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婚禮的當天萬里無雲,場地則是森林的正中。瑪格麗塔帶領他們來到這地方,一路輕車駕熟,彷彿對這座森林諳熟於心。
皮耶羅從未進入過這麼深的地方。這裡的樹木參天蔽日,枝葉繁茂到令人不安的程度,虯結的數根凸出土壤,表面覆蓋著一層茸茸的青苔,卻又寂靜得像是沒有任何生靈,無論是大點的鹿還是小點鳥雀、兔子都不見蹤影,好像那些小動物都知道即將發生點什麼似的。
在選定的位置,他們清理了碎石和枯葉,用潔白的亞麻布將地面隔開,又在上面鋪上柔軟的棉布。大一點的石塊搭建起小小的聖壇,周邊擺上黃金的燭台、酒杯、聖器和大捧的野玫瑰。
一切準備就緒了,在皮耶羅的祝詞中,瑪格麗塔和拉斐爾交換了戒指,喝下杯中的葡萄酒。喝酒時,皮耶羅注意到,不像是拉斐爾一飲而盡,瑪麗格塔先淺淺地啜飲了一口,然後才慢慢地喝光了它。
又一個不祥之兆,皮耶羅想。他冷眼旁觀,清楚只有拉斐爾一人沉醉於莫大的喜悅之中,瑪格麗塔並不像他那樣快樂和忘我。
婚禮的大部分時間裡,她都平靜地凝視著拉斐爾的神情,為他向她投去的每一次注視微笑。
“你今天沒有佩戴珍珠呢,親愛的。”皮耶羅聽到拉斐爾柔聲問,“終於對它們失去興趣了么?”
“我還沒有對它產生興趣呢,拉斐爾。”瑪格麗塔告訴他,“我知道某一天會,但不是現在。我只是對它有一種預感,大概地意識到了一些東西……往後我不會再佩戴珍珠了,親愛的。你送給我的臂環就很漂亮,我會戴上的。”
拉斐爾似乎是瞭然地點了頭。
他們省略了大部分的婚禮儀式,同樣也省略了送入婚床的那一步。按常規的情況說,新人要在見證者的面前履行彼此的責任,換句話說,就是公開進行夫妻的活動。皮耶羅不情願湊上去,拉斐爾和瑪格麗塔倒是都不在意——也不是完全不在意,拉斐爾是有點疑慮的。
“恐怕會嚇到他。”拉斐爾對瑪格麗塔說。
“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拉斐爾,他的膽子是很大的。”瑪格麗塔意味深長地說,“他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但決定假裝自己沒有發現。很聰明。缺乏好奇心是個優點。”
皮耶羅匆匆離開了他們,身後是一高一低交錯重疊在一起的笑聲。拉斐爾的笑聲明快爽朗,瑪格麗塔的笑聲低柔如溪流。
徹底遠離他們之前,鬼使神差般的,皮耶羅回頭看了一眼。
乳酪般的皮膚,滲透著櫻桃醬般晶亮甜蜜的色澤。交纏的四肢壓進厚實的棉布里,玫瑰花瓣被波浪帶得潑灑飛揚。
樹木的枝葉微微晃動,葉片摩擦得簌簌作響。
有意——但更多是無意的,皮耶羅淡出了拉斐爾的生活。
他畢竟有教務要處理,而拉斐爾也畢竟是舉世聞名的大師。很快的,新的畫作訂單就被送到了拉斐爾的手中,聖父也給了他新的任務和新的要求,拉斐爾要麼就足不出戶地待在畫室里,要麼就出現在某個權貴的宴會上,做著那些他駕輕就熟的交際。
流言有很多。
拉斐爾肆無忌憚地帶著瑪格麗塔到處走——好似完全不明白這樣一個絕世的美人兒出現在眼前時人們會作何反應一樣,他也一如既往地慷慨,將各種人帶回家中,招待他們,請他們參觀,與過去不同的是瑪格麗塔在他的家中。他們結婚了,是的,可那是未曾公開的婚禮,瑪格麗塔的形象可想而知。
有更多的流言。
瑪格麗塔的流言,真真假假,皮耶羅懶得分辨。偶爾拉斐爾依然會和他在酒館中打發時間,拉斐爾的笑容依然璀璨和美麗,他比起過去沉靜了一些,皮耶羅並未提及那些大街小巷裡的骯髒話語,是拉斐爾主動說起的。
“你知道,她就是那樣的。”拉斐爾說,用一種皮耶羅無法解讀的意味深長的語調,“她——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就是那樣的。”
“你是說‘他’。”皮耶羅主動戳破了。
“他?噢,他很好,比我想象得更溫柔和熱情,真誠,但有些笨。”拉斐爾的笑容里多了些柔情,“很年輕,缺乏經驗,急躁,毫無疑問地可愛。他很有感情。幾乎有感情得有些絕望……”
“你確定這些詞不是在說你自己?”
“我嘛。”拉斐爾喝著酒,“我早就知道了。”
皮耶羅確定了從為他們主持婚禮的那天就知道的事:“你瘋了。”
“難道不是這樣么?知道更多的人總是更瘋狂。”拉斐爾說。
他們匆匆分別,皮耶羅啟程去了自己的教區。臨別時瑪格麗塔也到場送他,她看上去一如初見,神秘,寡言,美到不可方物,更增添了許多誘人的迷離之感。那雙大大的眼睛望過來時,皮耶羅確鑿無疑地看到了其中涌動的飢餓與情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