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亞度尼斯說,“可以說,我消除了那些對你來說不那麼重要的,以及我自己不太喜歡的。我保留了你重要的部分,那些促使你成為你的部分。”
“‘你不太喜歡的’。”康斯坦丁重複道。
“哦。你被一個惡魔騙了,略一部分,你和他的後代有了血脈相連的孩子,略一部分,他們全都死了,靈魂被惡魔抓在手裡。”亞度尼斯溫和地解釋,“我把這些去掉了。”
“行……吧?”康斯坦丁很不確定地說。
他實在不知道該在這個消息面前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他有過自己的孩子,那聽起來過於不真實了,雖然在“被騙”這一前提下一切都變得正常起來。
“行吧。”他確定地說。
“假如你有孩子,那隻會是你和我的。”亞度尼斯又說。
康斯坦丁驚恐萬狀:“不要孩子!沒有孩子!我不懷!我不生!”
“假如只是這種過程讓你感到困擾的話,母親可以代勞。”
“見鬼,不。”康斯坦丁厲聲呵斥,“你到底怎麼回事?對你的母親放尊重一點!”
“相信我,讓她孕育子嗣就是最令她感到喜悅和幸福的做法。”
“——話又說回來,愛戴母親也不能由著母親的性子來,尊重別人要建立在尊重自己的基礎上。你如果這麼做雖然尊重了她,但不夠尊重自己。”康斯坦丁絲滑地接了下去,“而且還很不尊重我,尤其是不夠尊重我。”
“別害怕。孕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你不喜歡過程的話,我們可以只享用前奏。”
“……我他媽。”康斯坦丁服了。他做了幾次深呼吸平復心情,又後知後覺地在細雨中裹緊風衣,豎起衣領,“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專門來逗我的吧?!”
“你才看出來?”亞度尼斯笑著撫摸康斯坦丁的臉頰,“有時候你真是,獃獃的,反應不過來的樣子。”
康斯坦丁打掉他的手,亞度尼斯不以為意地放下,也學著康斯坦丁豎起衣領。細雨朦朧地落在他們身上,路邊的行人和他們一樣不緊不慢。有一瞬間康斯坦丁感到無比強烈的空洞和悲傷,他控制不住地想到年輕的時候,深夜裡他同一群和他一樣無處可去的傢伙廝混,篝火畢剝作響,酒精和藥物令視線模糊,世界荒唐又迷幻。
而今那火光又燃燒起來。不是篝火,而是亞度尼斯肩頭那隻小魔鬼咳出的火星與血點。那奇異地令亞度尼斯潔白無瑕的面孔染上醉酒般的熏紅,他的瞳孔在細雨中波光瀲灧,側首看來時竟然無盡深情。
那既不夠真實,也不夠虛假。亞度尼斯最令康斯坦丁頭痛的就是他既不真實也不虛假。彷彿透過萬花筒觀察世界,要從無窮的形態中尋找某一種情緒,那是徒勞的努力,堪比西西弗斯一遍遍將石頭推上山巔又坐視它滑落山底。
假若你只能在荒誕中尋找愛意,怎麼能不將荒誕本身視為愛之本身呢。
“你過來是幹什麼的?”康斯坦丁孜孜不倦地問。
“你知道么。”亞度尼斯答非所問地說,“從未有人能堅持著問我同一個問題。太怕我,太愛我,或者把自己猜測的內容作為答案並接受了這個答案。”
“所以你為什麼過來?”康斯坦丁問,“你從不主動來找我。我是說,除了我快死的那種情況。”
“我吃飽了。”亞度尼斯回答。
“那不是我問的。”
“我想知道吃飽之後見到你是什麼感覺。”亞度尼斯說。
“噢。”康斯坦丁平靜地說,“你感覺到愛了嗎?”
亞度尼斯若有所思地眺望天空,又轉頭看著他。很長時間裡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而後就在康斯坦丁習以為常地覺得這次也不會得到任何回應的時候,亞度尼斯居然笑了。
不,不是浮現在面孔上微笑,而是一種近乎於“笑”的感覺。就像萬花筒被誰撞了一下,撞出快樂的、彎彎的眉眼,略微歪斜,因此透出少年般的頑皮。
他又一次答非所問:“我感覺到你了。”
“……噢。”康斯坦丁訥訥地說。
他不知道亞度尼斯感覺到的是什麼,但他感到自己正徹底而灼亮地燃燒。
第196章 第六種羞恥(34)
康斯坦丁很快就意識到這裡是什麼地方。
倫敦的標誌性建築不勝枚舉,但標誌性的街道僅此一條——貝克街,不論是建築風格還是歷史底蘊都只能說是幾近於無,它的名聲完全基於曾經居住於此的人。歇洛克·福爾摩斯,世上獨一無二的諮詢偵探,藉由他最忠誠的助手以及傳記作者的筆墨如同病毒般感染整個世界,彰顯著人類理智與智慧的極限。
正因為曾經居住於此的人獲得如此旺盛並且還在不斷生長的名譽,整條街都布滿了福爾摩斯的痕迹。
地磚上纂刻著他的名言;街邊的小店售賣與他相關的周邊;成套的精裝書被充作裝飾品擺在咖啡店的門口……假若你沒有親身來到這裡,很難想象一個已去世近兩個世紀的人還能在曾經居住過的地方留下如此之多的印記。
街道入口處,最醒目的位置,屹立著一座歇洛克的雕像。頭戴著那頂經典的獵鹿帽,手持煙斗,風衣在身後獵獵飛揚,消瘦的身形和略微鷹鉤的鼻尖毫無疑問地展示出一個睿智、專註而又精力充沛的形象。
康斯坦丁不熟悉貝克街。雖然他也算是個偵探吧……但相比起福爾摩斯他也就是個蹩腳的外行,再說,貝克街的位置相當優越,這地兒可謂是寸土寸金,和康斯坦丁這種混跡於下層人之間的貨色是兩個世界。
小魔鬼蹲坐在亞度尼斯的肩頭,抓起一縷亞度尼斯的頭髮咀嚼,發出令人牙酸的,彷彿用指甲刮擦玻璃的聲音。
康斯坦丁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打開箱子翻了翻,試探性地將一整包未開封的絲卡煙丟給小魔鬼,她敏捷地用爪子抓住了,握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研究了一會兒,然後連著包裝整個兒地塞進口中。
濃重的煙氣從她因為尖牙而難以合攏的嘴唇中冒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做出令康斯坦丁大吃一驚的反應:她咳嗽起來,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緊接著扭曲著臉將煙盒咽了下去,伸著舌頭響亮地“呸”了一聲。
康斯坦丁看得傻了。
“別喂她怪東西。她還不到抽煙的年紀。”亞度尼斯嚴肅地說。
“……你在說什麼鬼話,這玩意吃泥巴都能活。”康斯坦丁被亞度尼斯的厚顏無恥和顛倒黑白震驚得語無倫次,“我喂它怪東西?!是我?怪?那是——我的煙啊。該死的,它吃你的頭髮就不怪了?!”
說完后康斯坦丁有點反應過來,心說好像還真不怪。
“那不是頭髮。只是一點點能量。”亞度尼斯說,“一點點血,準確地說。她才剛出生沒多久,不能喂太多。”
他說著,又掏出筆記本,翻開內頁,從裡面翻出一張手帕丟給小魔鬼。它準確地貼合在她的身體上,變成一件領口、袖口和裙擺都墜著繁複蕾絲的蓬蓬裙。小魔鬼不舒服地挪動著身體,試圖撕開它,亞度尼斯輕咳一聲,她立刻不動了。
以亞度尼斯的性格來說,沒把她弄死已經是他養得很認真的表現,居然還記得給她弄身衣服穿,康斯坦丁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真的打算養著這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