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塔不覺得這好笑,並且完全沒聽懂。拉斐爾只好無奈地告訴他:“親愛的,將事物放置在畫布上當然是一種精妙的技巧,但從無數個人、無數張面孔、無數種表情中,歸納出一種人人都能理解的,同樣也是卓越的能力。”
這次瑪格麗塔聽懂這種邏輯了。他凝神看著草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她看起來累得犯困,她懷裡的嬰兒看起來姿勢很不舒服,而且又冷又餓,下一秒就要哭了。”他說,“我不明白。什麼人會想要這樣的畫像?是一種性癖嗎?我可以理解是一種性癖。人類的性癖千奇百怪,雖然我不贊同把嬰兒包括在裡面。”
拉斐爾面色青白,搖搖欲墜:“主啊!”
他幾乎要撲過來捂住瑪格麗塔的嘴:“請不要再說這種可怕的話了,親愛的瑪格麗塔——我知道你所能看到的邪惡與污穢遠遠超過我所能想象的,但那恐怕不是凡人應當目睹甚至聆聽的東西。請不要再說下去了,那太可怕了!”
“但不聽和不看並不能讓它們不再存在啊。”瑪格麗塔說。他看一眼拉斐爾的表情,還是轉向了畫作,“那麼,經過這麼多次調整之後,你對哪一個版本更滿意呢?”
拉斐爾緩了一緩,血色慢慢浮上面孔。他悲傷地微笑了一下,輕柔地說:“我還沒有找到最能表達情感的姿態和眼神。總是這裡有一點不對,那裡有一點不足;就好像真正的作品已經在被我錯過和遺漏的某跟線條上了,但我怎麼也沒辦法發現它。我還在找呢。”
“要多久才能找到?”瑪格麗塔問。
“這可真說不準。有時候幾天,有時候幾個星期,最多可能需要一個多月。我儘力而為,但絕不拖欠。”拉斐爾說,“現在有你陪伴在身邊,我想可能明天我就知道該怎麼畫了。”
他牽著瑪格麗塔的手來到窗檯前,請她隨意擺個姿勢。
“上次的畫還沒有畫完呢,”他說,指的當然是瑪格麗塔第一次來時的事,“我在白天觀察過你家的周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把場景安排在麵包房裡如何?”
“都可以。”瑪格麗塔慷慨地把手搭在胸口的布料上,“你真的不想要參考嗎?”
“請恕我直言,親愛的,如果我真的按你的樣子畫……恐怕人體和透視都會有問題。我早就想說了,親愛的,”拉斐爾略微停筆,“你知道你的身體有嚴重的錯誤么?”
“……我看著差不多。”
“對你目前的女性身份而言,你的肩膀太寬闊,腰胯太窄小,這還只是讓人對你的性別稍有困惑;最嚴重的在於肌肉的安排。你的面部肌肉是完整的一塊,對么?你微笑和咀嚼都不會帶動上半張臉,眼周缺乏細節,這讓你的表情總是非常冷漠。”拉斐爾慢條斯理地說著,“看起來你只是把身體劃分為不同的區塊,每一個區塊都裝上一整塊肉,再分別操縱他們。”
瑪格麗塔困惑地來回撫摸自己的身體:“是這樣的么。”
“啊,”拉斐爾吃驚地抬起頭,“你甚至不了解你自己所使用的身體?”
“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
拉斐爾捂住嘴唇,但他的眼角微微抽搐,忍笑忍得相當辛苦:“你是——從來沒有被拆穿過么,親愛的。你並非人類,我以為這實在是很容易看出來。”
“大部分人和我一樣完全看不出區別,少部分人可能在眼角餘光里感覺得到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極少數人能意識到異常,但看到我的臉之後就把這忘得一乾二淨。”瑪格麗塔回答,“在你提到之前,我的身體一直都很夠用。”
不過,他想起亞度尼斯的身體,再和自己的對比了一下……他發現亞度尼斯的完成度非常高,不如說,那完全就是一具人類的身體。
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人類的軀殼不經轉化根本不能容納祂們,只是稍微泄露出一絲力量都會導致崩潰和異化,長出瘤子、膨脹成膿水才是標準結局。
“學學人體怎麼樣。”拉斐爾建議道,“人體不是我最擅長的部分,我得承認,米開朗琪羅那傢伙對於人體的塑造已經登峰造極,妙入毫顛——再沒有超越他的可能了,後人最多只能在他鑄造的地基上搭建新的作品。”
瑪格麗塔調笑道:“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拉斐爾搖頭,面上浮現出有些複雜的神色,他看上去對這個人十分嫌惡,但即使是心高氣傲如他似乎也不得不被對方高明的視角和技巧所折服,於是又不得不表露出欽佩——欽佩到甚至必須明確說明自己的不擅長,“我儘力地模仿和學習了他的手法,但……唉,才華是毋庸置疑的東西,就像人群中的胖子一樣顯眼。慚愧,我並不能習得他的真味。而且,因為我的模仿和學習,可以說我們之間的關係鬧得很僵。”
這還是往輕里說的。米開朗琪羅可是對著他破口大罵,在公開場合無數次咒罵拉斐爾是個“抄襲者”。
拉斐爾承認他是偷師了。但偷師距離抄襲有很遙遠的距離,這段距離是不能忽視的。
相比起這種污衊,那些充斥著污言穢語的辱罵反而沒什麼大不了。這位大師的暴脾氣在聖父面前也絲毫不會收斂,拉斐爾也沒指望過得到對方的尊重。
“我聽說他是個老色鬼。”瑪格麗塔思考了一下,“巧的是,我最擅長的就是老色鬼。”
“他逃到了佛羅倫薩……你要離開我么,親愛的瑪格麗塔?”
“我可以每天來回。”
拉斐爾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既然我確實不是人體上的大師,我又有什麼資格阻攔你向真正的大師學習呢?不過,倒也不用親自去找他,雖然他人離開了,但他留下的作品還不少呢。我會為你講解——保證講得比他親自來還要優秀。”拉斐爾說,“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才能讓你進去那些場所。”
“我能辦到。”
“讓我來想辦法吧。”拉斐爾溫柔地說。
第184章 第六種羞恥(22)
彼時的聖彼得大教堂才剛剛落成,尚且還沒有未來才會擁有的那座舉世聞名、恢弘壯美的巨大穹隆,其中所陳列的雕塑、文物與藝術品也不及後世琳琅滿目。事實上,假若是後世之人來到這裡,一定會對這個不甚驚人的教堂感到極其失望。
那並不是說它就不美了。只是,正如人們所知的那樣,教堂的修建往往會花上上百年時間,而在建成之後,也極有可能面臨長達數百年、歷經數代當時最好的建築家、藝術家的反覆修葺乃至於重建。
聖彼得大教堂就是在這幾百年間不斷完善,並隨著時代的改變,不斷地被增添各種新的藝術形式。
這樣漫長的、被無數人經手的巨型工程,伴隨著世界局勢的動蕩、領導角色的更易與成長,成千上萬種念頭被傾倒其中,每個後來者都企圖為其染上自己的思想與顏色,可以說,其成果要麼是一團漿糊,要麼就是極度包容、百花齊放。
正如這座不朽的藝術品此刻所擁有的玫瑰花窗一般,它無疑將會成為後者。但此刻,即使不如後世,大教堂依然擁有那種花哨與素美同存,混亂與均衡并行的雄奇之美。
宗教所特有的氣質在這座建築中得到了最為顯著最為明確的彰顯,它是如此之大——並且居高臨下,人類置身其中時只能窺見視線所及的小小角落,諸位聖人與神靈的畫像與雕塑,或是舉目而望,或是垂首瞥來,根本就無法一一看清。
那強烈到使人窒息的壓迫感是如此恰到好處,倘若就此跪拜下去,恐怕會有置身於神靈視線之下的惶恐與狂喜吧。
“我經常來這裡。”拉斐爾對瑪格麗塔說。他側頭微笑,仿若天使像走下高台,“或者說也不是那麼‘經常’,我在缺乏靈感的時候會去各個教堂走走,看看前人的作品。”
瑪格麗塔說:“它還沒有完成。”
“你見過它完成的樣子么?”拉斐爾問出這句話后自己就回答了,“你肯定見過。”
他們從未明確地聊過瑪格麗塔的情況,無論是他的真實身份,還是他具體擁有什麼樣的威能。不過,有一點倒是雙方都很清楚,那就是瑪格麗塔能在不同的時間中穿梭——對拉斐爾來說,他尚且還只能理解這個。他不知道這裡的“時間”應當換成“時空”,不過,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區別。
瑪格麗塔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