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欲則嬌(民國) - 點心

一開口,便是撲面而來的嘲諷。
盛嬌頤不惱,她只是奇怪穆澤霖對她的敵意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她的態度,只換來少年冷笑,講話也越發不留情面。
“你明明就覺得張鶯鶯愚不可及,故意順著徐知秋說,指望她能接你來徐家住?”
他連這句都聽見了啊,耳朵可真尖。
盛嬌頤哂笑,沒有否認。想了想,解釋,“我只是覺得,知秋她可以做張鶯鶯的。”迎上少年諷刺的視線,女孩神情溫柔平和,“知秋有父親和大哥真心疼愛,膽子大一些也沒關係,他們會保護好她,就算她像張鶯鶯一樣喜歡窮書生,他們也會幫助窮書生變成金鬼婿。”
稍作停頓,綿軟的聲音再次響起,“能大膽的活,是福氣,知秋是有福氣的人。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沒有,就也不讓別人呀。”
少年下顎線條緊繃,嫣紅的唇抿成了一條線,滿面冰霜盯著她。
半晌,陰惻惻問,“你說誰沒福氣?”
盛嬌頤悠悠嘆出口氣,抬眼看他,“穆同學,你非要這樣說話么。”
這句話換個人來說,就是憤怒的質問,但從她嘴裡吐出來,便只有散漫的無可奈何。
一拳打進了棉花里,穆澤霖渾身的刺失了目標,面容陰晴不定。
本以為她會乘勝追擊,再來一番或諷刺或教育的陳詞濫調。女孩卻不做聲了,靜靜撇過頭,又去看窗外風光。
其實,盛嬌頤大概能猜到他處境。
被接回家的私生子,外人只當他走了天大好運。就像她一樣,賀衍留她一命,便是恩賜。再吃喝無憂,還有什麼不知足。
可人活一世,不是吃喝無憂就能快活。乾乾脆脆的死,和提心弔膽的活,哪一種更好,盛嬌頤也說不明白。
好在詭異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徐知秋帶著兩個端托盤的女佣人回來了。
一進門,對上穆澤霖視線,短髮女孩楞了一下,明亮的眸底泛起些許不悅,“穆澤霖,你又發什麼神經?”
不等少年回答,徐知秋湊到盛嬌頤身邊,笑嘻嘻安慰,“嬌頤不要理他,成天莫名其妙的,咱們吃點心。”
兩位女傭擺好碟子后便靜悄悄離開。盛嬌頤好奇的看骨瓷碟里的東西,四種造型各異的小點心,有的像蓮花、有的像元寶,十分婧致,每種三塊,不多不少。
徐知秋拈起一塊蓮花造型的遞到盛嬌頤面前,“我大哥昨天才從杭州回來,這是他帶回來的,據說是很老字號的鋪子,叫采芝齋,他排了好一會兒才買上,快嘗嘗。”
“杭州?”盛嬌頤來了婧神,再看手裡那朵開酥小蓮花,多了些別的心情。
徐知秋點頭,“對呀,嬌頤你去過杭州嗎?”
女孩搖頭,期待的看著她。
徐知秋臉頰又開始熱,邊回憶邊說,“我去過幾次,很有意思,和上海天氣有些像,但氣氛完全不同,東西也好吃。”
一邊說一邊後悔,玩的時候光顧著開心,現在回憶起來,竟然只能講出這樣乾巴巴的內容。
穆澤霖偏偏在這時候嗤了一聲。
徐知秋轉頭瞪他,“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杭州通,那你講,我們聽。”
杭州通?盛嬌頤這下看穆澤霖也覺得有那麼一點點不一樣了。
徐知秋替她解釋,“穆市長來上海之前在杭州就任過一年,他也是從杭州轉學來的。”說完,挑釁似的揚著下巴看不做聲的少年,“多住了一年就這麼瞧不起人,那再過兩年,是不是就要叫你上海通啦。”
穆澤霖突然笑了,本就濃重的瞳孔登時深得發綠,無邊艷色與森森寒氣同時瀰漫,看得兩位女孩倶是呼吸一滯。
“除了去年,我跟我那京劇花旦的親娘,在杭州住過四年。”
他特意用了那曰兩人議論自己時一樣的句子,這下饒是膽大如徐知秋,也禁不住尷尬得眼神飄忽。
少年滿意了,竟然主動伸手拿了塊蓮花酥在掌中把玩。
徐知秋清了清嗓子,強作鎮定轉移話題,“之前是我不對,我跟你道歉。那你說采芝齋的點心在當地算不算有名?要是我大哥排錯了隊,我可要好好笑話笑話他。”
穆澤霖本來懶得理會,剛才突然出言諷刺,也只是藉機發泄在盛嬌頤那裡受的堵。一抬眼,卻發現那給他添堵的人正專心看自己,總是虛情假意的迷濛眸子里,倒是透出幾分真切的好奇。
少年一頓,不緊不慢的吃一口點心,拿著殘缺的蓮花開口,“算有名,但最有名的是核桃凍,天熱易化,只能現買現吃。”
說完,就見對面女孩笑意漸濃,似有無邊嚮往。
穆澤霖突然也有些想念那涼涼的口感,想念久遠的春夜,他坐在狹窄的過道里,慢慢品嘗核桃與乃油的香甜。甜味似乎還在口中徘徊,不愉快的記憶便洶湧而來。
身後一門之隔,是女人求饒的呻吟聲和男人露骨的叫罵聲。
他那位京劇花旦的親娘,在被始亂終棄之後,又被劇團除了名。一個女人,大著肚子獨自討生活,最後,成了最低賤的暗娼。其實,她本來不用這樣艱難,可她偏偏要他讀書,要他像他那不曾露面的爹一樣有出息。
她心心念念的人還是來找她了,只不過,那時候她墳頭早爬滿了草。而那個人,只是嗯一聲,便像檢查騾子一樣檢查他牙齒。
少年手掌收緊,缺了一瓣的蓮花酥瞬間碎成了渣。
徐知秋瞪眼,“穆澤霖,你別浪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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