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內苦楝才發覺荊棘深處果真別有天地,無數粗壯深綠的藤蔓環繞。方才同雨水混雜的荊棘花汁落入岩漿之中,地火熾盛,一眼望去岩漿火紅滾燙,紅色由淺至深緩緩鋪開,像是街頭貨郎翻攪熬制的一鍋糖,最後裹成一種黏著透亮的焦紅。
崎嶇不平的地面也燙得驚人,苦楝幾乎一進此地便凌空而立。
撲面而來的熱氣吹起她的長發,紫色披帛劇烈飄動,黑紗袍袖翻飛,她皺著眉握緊恨水,那漂亮白皙的手背透出一片片欲掙扎而出的蛇鱗。
妖性本凶,硫磺味令苦楝壓制已久的妖性暴漲,隱隱剖開冷淡外表裡深藏的暴虐破壞欲。
苦楝左手腕外側未愈的傷口在這炙熱中更加難受。她臉色微白,神色極冷極克制,但那長尾微微搖擺,極為煩躁不安,幾欲甩尾摧毀了這灼熱逼人的地方。
“恨水,去!”苦楝一聲令下,猛地擲開恨水,恨水聽令沒入岩漿,一劍挑起那火紅岩漿中那透明細微的不寐芝。
苦楝趁機甩出叄尺紫綢,捲起恨水挑起的數朵不寐芝,可不寐芝上裹著岩漿,那岩漿一滴便燙化紫綢,滋滋燒灼的聲音一冒出來,不寐芝又輕快地落回岩漿之中。
苦楝定了定神,又拋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玉刻瓶,依法再度收集不寐芝,嘭得一聲玉刻瓶直接爆裂開來,不寐芝再度落回岩漿之中,玉刻瓶碎片也被岩漿吞噬乾淨。
居然取不了。苦楝心氣越發煩躁。這岩漿蘊藏天地間自然而生的靈氣,她自然是沒法輕易毀去,何況年歲已久,自古而來,她都不敢輕易觸及。
她仔細想那古卷記載,思來想去也不過寥寥數語道那男妖取不寐芝,並無更詳細的記載了。
苦楝盤旋於岩漿之上,俯瞰這撲騰翻滾的岩漿,一時之間竟束手無策。
文簇站在荊棘花叢外,白袍濕透,輕輕伸手摸了摸那地上深紅色的荊棘花。
他聞到她身上淺淡的楝花香氣,察覺到她遮掩不住暴漲的妖氣。
苦楝身上向來妖氣極淡,那夜他追著妖氣尋她而來,尾隨至客棧外,本是想同她談一談。但他又近鄉情怯,畏首畏尾不敢上前,只一牆之隔,他無意地聽到她與那女子的對話。
他本以為她會用妖力替那凡人換臉,此乃修仙大忌,會妨礙她修道,但她好似另有打算。
她再度消失在風裡,文簇亦緊緊跟隨,同她來了一處陌生的山谷。
一到此地,文簇也忍不住皺眉,他因為雙目失明,鼻子耳朵都更為靈敏。他聞到那鋪天蓋地的硫磺味,隨之是苦楝身上隱隱加重的妖氣,此地應是裊谷。
月行觀中古籍眾多,他不好學卻愛看各種古怪趣文,曾在一本殘破的古卷上看見過關於裊谷的記載。
“裊谷,舊為妖魔棄地,草木繁盛,金玉良多。地心涌熱漿,硫磺回曲,其間生花,狀如雨露,晶瑩剔透,名為不寐,取叄千敷之,容貌如初。然不寐難取,須以血灌入荊棘,注於熱漿以平其源,荊棘吐焰,獻祭不止,待不寐取之,荊棘焰熄,血方可斷。”
苦楝是想取不寐芝,而這淋過雨的荊棘花打落一地,並未吐出焰火。想來她不知如何取不寐芝。
文簇有些雀躍,他終於可以幫幫她。他毫不猶豫地變出一把匕首,很乾脆地劃破了左手腕,將滴著血的手腕置於荊棘上方,以血澆灌荊棘花。
地心深處,苦楝還在嘗試不同的法器乘不寐芝,滾動的岩漿忽然平息下來。
這次苦楝持得是一隻萬陶壺,不寐芝竟柔順地落入壺中,安安靜靜,並未再次毀掉這法器。
岩漿也停了,像熄火后凝滯的熟透糖漿,不寐芝則是輕輕撒在上面的細密白芝麻。
苦楝有些奇怪也不想探尋,她頭疼得厲害,只想加快速度,接連持劍揮開去挑起不寐芝,源源不斷地將不寐盛入壺中。
與此同時,文簇的左手隱隱顫抖,指尖血一滴滴落被荊棘吸食乾淨,荊棘花隨之吐出朵朵赤焰滴在他乾淨的衣袍上,燙開白袍滾在他赤裸的手臂上。
文簇手臂內側被赤焰燙手,肉眼可見冒出一顆顆腫大的水泡,但他也不能挪開半點。
他幾乎是快意的,借這種自虐式的付出生出奢望,希望能憑此令苦楝對他多看一眼。
也許她看見他便會願意聽他說說話,也許呢?
自那日過後,他難得展顏,現下一邊流著血,輕輕笑起來隱約有舊日里蓬勃的天真稚氣。
叄千不寐,苦楝取了半個時辰,文簇則在荊棘深處放血,手臂被赤焰反覆灼燒。皮肉燒焦的氣味同那滋哇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他恍然覺得自己的左手像是在原始族群里被放在火架上炙烤的人肉串,異樣又恐怖。
直到荊棘焰停止之時,他才虛弱地重重倒了下去,嚴重燒傷的手臂垂在混著荊棘花粉,滿是雨水的地上,那痛楚翻倍而來。
他意識還清醒,但失血過多,身體癱軟地倒在濕漉漉的地上,幾乎動彈不得。
苦楝出來之時便見到文簇狼狽地倒在外頭,他衣服上像是深紅的雨水,但手腕還在流血,整個左手手臂沒一塊好的,外頭覆著薄薄一層焦黑的皮,內里是脆弱淺紅的肉,被雨水一泡看起來腫脹不堪。
他頭髮亂了,一張臉慘白,身下是四散的荊棘花瓣,沾在他濕漉漉的道袍上。眼上的紫紗也滲了水,笨重地巴在眼睛上,他像是被折磨死的獵物,看起來凄慘極了。
周圍依舊是妖艷飽滿的荊棘花,苦楝看見那深紅花朵上滴落的血跡,想到忽然平息的岩漿,一時還有什麼不懂。
苦楝緩緩前行,尾巴拖在那由文簇血浸泡的雨水中,漆黑的長尾上遍布冰冷的蛇鱗,。
她停在他面前冷冷看他。
他的血味道和凡人沒有什麼差別,但苦楝此刻頭痛欲裂,妖性暴漲,她幾乎剋制不住蠢蠢欲動的破壞欲,想要飲他的血,食他的肉,挖出他的心狠狠摔在地上。
他用血幫她平息了岩漿,那又如何?
他當初是怎麼一劍刺穿她的身體,她仍記得。
她今日很危險,破境的平和彷彿被拋諸腦後,在極濃烈的硫磺刺激下,她好似突然又後知後覺地憎惡起他。
不甘不平。
他可憐兮兮的凄慘樣子往日里會令她心軟,今日卻像火上澆油,令她更想折磨他。
苦楝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文簇迷迷糊糊清醒著,察覺到她的到來,幾乎有些期待她的靠近。
他聽見很輕微的窸窣聲,有什麼冰涼的東西一下子打在他的臉上,軟軟的又帶有堅硬的鱗片,令他微微吃疼。
下一秒,周圍的妖氣像被吹散似的,逐漸遠去。
文簇剎那清醒,又愣住了——她走了。
她丟下他走了。
他以為她至少會停留。
她那樣好,素來心軟,從來不會見死不救。
但她果斷地走了,沒有絲毫心軟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