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時節,在偏遠的西水鎮上,彼時斐孤靠著魔靈修補好魂體,在人間遊盪著尋至純之善之人,待引誘他們以取得他們的生魂製成陰血陣。
入了夜,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四處搜尋他需要的人。
那個人是鎮上遠近聞名的傻子,名換枝生,性子天真,說話結巴,長得倒是白白凈凈。
他從前是個小少爺,生來就不太機靈,父母散盡家財遍尋靈藥喂他吃都不見好,後來家道中落,父母離世,只留了一處宅子給他。
他心智如孩童一般,但教養得十分好,從小到大總愛幫街坊鄰里做這做那,村民有的取笑他捉弄他,大部分卻還是對他頗為照顧。
只是他是個傻子,自然也沒什麼朋友,孤零零地一個人在村子里玩,會和小動物說話,一個人磕磕巴巴地自言自語。
頑劣的孩童遇見他會惡意地扔石子砸他,他只樂呵呵地躲開就是了。
月遲是水月觀的女道士,乃是水月觀天資最佳的弟子,一心修行,心無旁騖,這次應宋家邀請為宋家少爺做道場。
聽聞那位宋少爺生得俊,芝蘭玉樹,斯文有禮,可惜是個病秧子,尋了多少方士游醫,總不見好。
宋霂每況愈下,身體越來越差,眼下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最後將希望放在了這盛名在外的水月觀。
澹然遠空,落花流澗,春日光景韶麗,太陽暖洋洋的,枝生便開開心心去村子里玩耍。
不出意外他又被一群小孩子欺負,一身乾淨衣裳被泥巴砸得髒兮兮的。
月遲便是這時出現的,她穿一身簡單的灰色道袍,持桃木劍,身形一晃,挨個敲了那些孩童的頭,喝令他們離去。小孩子吃了苦頭便作鳥獸散,留枝生抱著腦袋縮在角落。
“公子,你還好嗎?”月遲問他。
“我、我還、還好。”他放下手臂,傻乎乎地看著她,他生得一副好皮相,皮膚白皙,像觀音跟前的童子似的稚氣未脫,一雙眼睛漂亮動人,比那白雪都更純粹乾淨。
月遲看他反應遲緩,又傻裡傻氣的被孩童欺負,心知他定然心智不全,一時又十分憐憫。
“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枝生。”
這樣燦爛的春日,面前的女子替他理了理衣衫,沒有看不起他,十分耐心地聽他說話,和他一起走在那阡陌小路上。
枝生覺得自己的心像一顆春日的種子,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他想,他終於有一個朋友了。
她叫月遲,長得十分漂亮,心腸也好,是一個非常厲害的道長,現今去他旁邊的宋宅替宋少爺做道場的。
“有、有空的話,記、記得來找我玩,月、月遲。”枝生期期艾艾看她踏進宋宅。
“會的。”
後來無數歲月,月遲都在想,她不應該踏入那道門。
宋家確乃大戶人家,在這樣一個偏遠小鎮里,依舊修建的十分華麗,朱欄玉砌,碧瓦樓台,一路進來倒是讓久在道觀的月遲看花了眼。
這等富貴人家卻也是可惜了,那宋少爺是個藥罐子。月遲有些惋惜。
可當她真正見到宋霂之時,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宋霂十分病弱,面色蒼白,仍舊坐於書桌旁捧卷默讀,烏髮似墨,眉眼如畫,那唇色極淡卻叫人看了十分憐惜,沉靜的神態亦十分溫柔,蒼白細瘦的手指握著竹簡,一下子就晃了月遲的眼。
月遲雖是個修道之人,也不過雙十年華,只是因天資卓越而道行頗深,可到底是個愛美的女子。
眼下見了這樣一位溫柔脆弱的翩翩公子,自然是十分驚艷。
何況宋霂見她進來便展顏一笑,叫人如沐春風,她當即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
花明麗日,天和氣清,那位灰袍女道士在世家公子的溫柔攻勢下一步步踏入專為她設下的陷阱。
這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月遲被留在宋宅許久,她日日陪在宋霂身邊,這病弱公子對她百般溫柔,替她簪花戴釵,甚至送了她許多從未穿過的漂亮衣裙。
修道之人不應迷戀俗物,可一個經年身著道袍的女子又怎會不對漂亮衣裙產生好奇。
越是未曾得到的越叫人著迷。
她換上了那些精緻繁複的衣裙走到他面前,有些難為情地叫他看。
“月遲,你真美。”是這樣真心實意的讚美,是那樣脈脈含情,令月遲一點點陷進去。
這些甜蜜陷阱困住了她,她像是陷在流沙之中,越掙扎越下墜。
也有閑暇的時候,她就想起那個有些痴傻的枝生,去院子里同他玩,陪他盪鞦韆翻花繩,把他當作孩童一般,對他說了許多自己的心事。
“枝生,我好像喜歡上他了。”
“枝生,他的身體還是很不好,我想救他。”
“枝生,他說他想娶我,卻又怕自己命不久矣,誤我年華。”
“枝生,我要救他。”
最後這一次,她語氣堅決,義無反顧地去做那撲火飛蛾。
枝生從來都是聽她說,也會傻乎乎笑問她喜歡的人什麼樣子,也會因她嘆氣同她一起傷心。
只是這一次,枝生敏銳地察覺了一絲不同尋常。
“你、你要怎麼救?”他急急地問。
“用我的修為為他續命。”她笑起來,那樣明亮的笑容,彼時她滿心是宋霂,以為自己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那、那你、就、就不再是厲害的道長了嗎?”枝生更為著急。
她神色一僵:“師父會原諒我的,為了他,我不要這修為了,我只想做他的妻子,陪他一生。”
枝生不說話了,又默默地去玩泥巴。
入夜,斐孤再度現身問枝生:“她喜歡別人,我可以幫你讓她喜歡你,和我做交易罷。”
“不、不用了。娘親說緣分天定,不喜歡你的人永、永遠不會喜歡你。”枝生看著斐孤,一字一句地認真道。
斐孤聽那最後一句,臉色一下陰沉下來,霎時化作一陣青煙消失在枝生眼前。
這些日子斐孤無數次問詢過枝生。
“我可以幫你變聰明,和我做交易。”
“不、不用了。我、我很開心,我不需要。”
“你在等她?我可以讓她天天陪著你,和我做交易罷。”
“不、不用了。娘親說要、要讓喜歡的人自由。”
斐孤與枝生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他幾乎準備換個目標,直到後來——
月遲不久便違背師命偷偷同宋霂成了親,因她不想聲張,成親那日只稍微布置了一下,院子里掛了紅綢,燃了喜燭。
枝生眼巴巴地在對門看,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只是想她成新娘子了一定很美。
婚後不久,宋霂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月遲偶爾來尋枝生玩,枝生卻覺得她一天天虛弱起來。
宋霂對她溫柔體貼,百般呵護,即便損耗修為令她日漸虛弱,她也甘之如飴。
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從一開始宋霂要的就不是她,而是她的修為,她的命。
宋家一直以來尋了許多方士,甚至是邪魔歪道的法子他們也不曾放棄,最後從一妖道那兒得了續命之法。
“要尋一位道行頗深、年齡相仿的女子為少爺續命,貧道會在宅院之內布好陣法,待陰曆月圓之時,將此葯給她服下,少爺便可痊癒,因那女子的修為,或許還可延年益壽。”
於是從月遲踏進宋宅的第一天,宋霂要的就是她的命。
他令月遲心甘情願為他奉上修為,可這還遠遠不夠。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要好好地活一次。
他再也不要當一個日日泡在藥罐子里的病秧子,叄妻四妾,功名利祿,他都要好好享受一遍。
至於月遲,她不是甘願為他死嗎?
那她替他死罷。
很快,在陰曆月圓那日,月遲一無所知地飲下宋霂親手捧來的茶,而後命陣一開,她不受控制地倒下,還習慣性往宋霂身上靠,但這位向來待她溫柔體貼的夫君錯身從容地退後一步。
月遲眼睛睜大,還未拉到他的衣袍就重重摔在地上。有陣法徐徐展開,月遲意識清醒地感覺自己身體正不斷衰老,年輕鮮活的皮肉爬上了無數皺紋,而那為宋霂續命所剩不多的修為也瞬間蕩然無存。
宋霂卻在那庭院外,坐在那梨花木椅上依舊神態溫柔地看著她,眸底卻是一片冷漠,而他的氣色卻是越來越好。
“你……!”她幾乎說不出話,聲音嘶啞蒼老。
這是續命陣,為什麼這麼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