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的浪潮退去了,好似未曾洶湧過,天際仍是絢爛的紅,司命還伏在斐孤身上,一時僵硬不已。
你在害怕什麼?你為什麼怕你喜歡他?
她還在混亂地想,斐孤卻掐訣清理了她的身體,重新給她穿好衣裳。
一場確認她存在的激烈情事結束后,他也好像平靜下來了,抬手理正她的冷玉簪,他溫順地埋在她的脖頸間,依戀道:“苦楝,你殺了我罷。”
那張滿是淚痕的臉在她脖頸間蹭掉太多淚水,他的身體自始至終沒有熱起來,那身衣袍浸透了血反而更涼了。
她閉了閉眼,不知道作何反應,兩人仍是相擁的姿態。她不出聲,斐孤也就安安靜靜地抱著她不動,唇擦過她的脖頸,印下一個個溫柔的吻。
“苦楝。”他喚道,捧起她的臉試圖再吻一下她的唇,司命卻別開了臉,面無表情地推開他,漸漸站了起來。
斐孤無力地笑了一下,隨她起身,跟在她身後。
“你要去哪裡?苦楝。”
司命茫然地站在孽海畔,望向水面影影綽綽的兩人,交迭的雙手焦躁地不斷揉搓指間,試圖抹去那份隱約的突兀痛楚。
“苦楝,你喜歡過我嗎?”他走近了,墜落的恨水被他握在手中,在他環住司命腰之時,一手去拉她的手腕,將長劍放在她手中。
“別叫我!滾開!”司命卻陡然被激怒,竭力保持平穩的手握緊了劍柄,一劍朝他刺去。
毫不留情的一擊,斐孤胸口血跡宛然而生,他卻在笑。
司命從他身體里抽回長劍,淋漓的血沾滿劍身。
“不是的……”她搖頭,眼睛卻不看他,“我不會喜歡你的。”
“我若是喜歡誰,決計不會傷害他、折磨他的。”
她的目光落在恨水劍身,恍惚道:“我若是喜歡你,不會想置你於死地的。”
“我在意的人,我從來不會傷害他們的。”
“沒有喜歡過你,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他笑著應了,“你來,我教你怎麼徹底殺我。”斐孤抬手示意,司命不動,斐孤只好往前走,試圖握住她持劍的手,她猛地抽回手,不讓他碰。
斐孤頓了頓,望著那張永遠漠然的面容,忽然扣住她的肩,低聲道:“我死之前,再親一下我好不好?”
俯低下來的英俊面容蒼白脆弱,他閉著眼幾乎是虔誠的,那唇湊近了,一吻即將落下,司命再度別開臉,一掌擊開他。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她握著劍喃喃道,一步一步往孽海退。
為什麼?
為什麼指間涌動的痛楚無法抹去?
她到底在想什麼?
一步之遙,她混亂地看著斐孤,退無可退之時,一腳踏入孽海,惶然墜入深海。
斐孤一驚,跟著跳入孽海,試圖去拉她。
很奇怪,真正墜入孽海之時,她指尖痛楚卻不斷消退,她的心開始漸漸平靜下來,恍恍惚惚想起舊日。
“念歸道長,又過一百年了,你與他還在痴纏。”苦楝還待在須彌觀,又嘆一聲。
“無妨,他遲早會為我改變的。”
苦楝搖搖頭:“百年前我曾經撮合一對男女,是一對並無血緣的兄妹。那時那個人為了妹妹逼我相救,我那時十分厭煩,很有怨氣,於是救人之後,我逼迫那人娶他妹妹。”
“很惡意,我知道他不喜歡他妹妹,但是他妹妹喜歡他,這一生,他都是為了妹妹在活,從未得到自由。他逼迫我救她妹妹,作為代價,我要他永遠失去自由。”
苦楝低頭道:“五年之後,我在驛站遇到那位姑娘,她不似舊日羸弱蒼白,滿面笑容地同另一位男子在一起。我以為是那人不守信用,並未娶她。”
她還記得朝夢搖頭笑道:“並非如此,我病癒之後,哥哥本要娶我,是我自己拒絕了他。”
苦楝當時愣了愣。
“哥哥喜歡的人不是我,我並不想讓他不快樂。他自由了,我也自由了,天大地大,何處沒有好男兒?我想哥哥想出去看看,我也應該四處看看了。”朝夢不再是被迫困在病榻上的弱女子了,當天地向她敞開,她也要走出那座院落了。
“我現在很好,年底也會帶夫君去見哥哥。”朝夢依舊溫柔,關切問她,“不知醫女是否一切安好?”
“我很好。”苦楝乾巴巴應道,“祝你一路順風。”
“多謝醫女。”朝夢即將離去之時,猶豫轉身,“或許有些冒昧,但您若能再見他一面,或許……”
苦楝卻已不在原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桂花樹下永遠香香甜甜,苦楝捧著熱茶,“我一向不愛撮合姻緣,只那一次因我的惡意,差點強迫兩個人在一起,我甚至沒有考慮過那位姑娘的心情,她的人生要如何。還好他們最終並未一起。”
“做對貌合神離的怨侶也很蹉跎。”苦楝沾水在石桌上輕輕寫了兩字,忽然道,“念歸道長,他背著你犯下諸多殺孽,你知道嗎?”
“我知道。”念歸道長低聲道,“他會改的。”
“你希望他改,他就會改嗎?”苦楝想了想,“他希望你同他一起,但是你也不願,所以你們才一直僵持不下是不是?”
念歸道長沉默不語。
苦楝想起嫵盼曾經馴服的一隻妖,道:“我的一位朋友曾因一時興起,強迫了一位食素行善的妖,她引誘了他,令他吃生肉,殺同類,以她指令行事,滿手血腥。”
“然後呢?”
“然後有一日,他又殺了一隻妖獸,在溪邊清洗雙手之時,忽然便頓住了。”
“他應當是醒了,不知這些日子殺人吃肉的到底是誰,是他嗎?還是別人?”
“那明明不是他本性所願,是我的朋友馴服了他。”
“可是被馴服的他是真正的他嗎?”
念歸道長一僵,望向她在石桌上寫下的兩字——相配。
“那日恰好他正遇倉山老道,於是點化了他,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寧做倉山老道座下獸,也不願留在她身邊了。”
她想起那夜嫵盼來尋她飲酒,喝個酩酊大醉,卻不說喜歡他,只拎著酒罐搖搖晃晃道:“他以為他是什麼個東西?我男寵眾多,會在意他的去留?”
說罷,手中酒罐就被嫵盼狠狠扔下,哐當砸碎了,苦楝望去,嫵盼嬌艷的面容上是罕見的憤怒,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過去許多年了,她再沒見過嫵盼如此模樣,眼下她抬頭望進念歸道長的眼眸:“道長也想馴服他嗎?他願意被你馴服嗎?”
“我……只是想度化,叫他改邪歸正。”念歸道長急道。
“道長令他改邪歸正又何嘗不是一種馴服呢?那邪也不是邪,他也不是從前的他,你道是度化,可於他或許只是馴服。”
“就好似道長不願為他入魔道,他亦不願為道長行正道,本性不變的道長與他真的相配嗎?”
“若是逆了本性,面目全非的彼此又真的能相守嗎?道長又還要與他蹉跎多少年呢?”
念歸道長不再言語,驟然起身,失禮地率先離開了。
不日,她也離開了須彌寺,兩年後卻收到念歸道長的來信,是風中飛來的一隻乖巧的靈鴿。
“見字如晤:
苦楝,時機已到,吾不日飛升,只一事相求,來日故人逝去,汝著道袍代吾見他一面,多謝。
願不日天上見,一切如願。”
念歸道長果然飛升了,苦楝依照她的請求在百年後,那人身死之時赴往他的葬禮。
白髮朱顏的道人躺在黑棺之內,手裡緊握著一枚泛黃的信。
“阿忱,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我答應你會為你停留,但我還是要走。從此你行你的逍遙道,我走我的通天路,彼此自由罷。”
念歸,念歸,她卻不歸,終於拋下一切挂念,飛升以後也再不回頭了。
苦楝靜默地站在這奠堂內,想起舊日她與念歸道長的對白。
“念歸道長,你覺得何謂道,修道到底是修道,還是修我?”
念歸道長莞爾一笑:“你認為呢?”
“或許是修我?”她不確定。
“那又是如何修我?”
如何修我?
“未曾言愛,未曾言恨,不愛不恨,是謂修我。”苦楝信誓旦旦地回道。
念歸道長一笑置之。
飛升之前,曳月領著她的心上人如約來見苦楝。
“阿楝,這是我的道侶。”她不大好意思,身旁的俊朗男子客客氣氣地向她頷首,苦楝亦回禮,那人知趣,不一會兒便退到一處去,留給她們二人說話。
“你們成親了?”苦楝問。
曳月搖頭:“我已不在意世俗的姻緣,只要他在我身旁,成不成親都無妨。”
“他待你好嗎?”
“他待我很好。他本是九重天的星君,為我剔除仙骨,削去仙籍,貶下凡來,也為我重修道法,護我周全。”曳月笑嘻嘻道,“若是待我不好,我便不敢來見你啦!”
“你過得好便好。”苦楝看她周身衣著裝扮,神采飛揚,手上戴著她送的銀鈴,頭上戴著她予的鳳釵,一貫的愛俏,再不是滿面風霜。
曳月眼中漸漸漫上淚水,忽然抱住她,手中銀鈴叮噹作響:“阿楝,我過得很好,也盼你好。”
曳月這一路也跌跌撞撞,卻始終不曾通過銀鈴喚苦楝救急,像是拼著一口氣,也要證明自己能夠獨當一面,能夠憑藉自己求得所求。
“我一直怕我過得很不好,也怕沒人愛我,更怕無顏見你。可還好,我還是尋到了愛我的人。阿楝,我過得很好,你可以放下心來。”
夕陽之下,苦楝拍拍她的肩膀,稱讚道:“曳月,你做的很好。”
塵世萬年,有人拋開愛人,有人覓得所愛,有人苦修道法,各有所求,各有得失。
“阿楝,飛升之後別忘了我。”
“不會的,會再見的。”她應道。
梵音再響,自那日手傷之後,她多年未曾踏足此處,如今站在旎檀寺下,也不往尊者處去。
來時與一青衣姑娘擦身而過,那姑娘瞧了瞧她,訝異地開口:“你終於來了……咦?你不是來見他的啊?”
她很是莫名,頷首客氣一笑邁入旎檀寺。
楝樹開得正好,紫花滿樹,撲簌簌落她一身,苦楝抬頭往那花樹,枝繁葉茂,自顧自地漂亮。
當時尊者曾問過她:“施主,為何喜歡來旎檀寺,旎檀寺里有什麼?”
“有很多楝樹,有佛音。”
“那是旎檀樹,不是楝樹。”
她驚訝道:“怎麼會?它分明是楝樹,我便是因它取名苦楝。”
“是旎檀,否則這寺名為何叫旎檀寺?”緣空撥著佛珠,“如此說來,施主應當名喚旎檀。”
旎檀在佛經里意為施與安樂,可苦楝卻只含了壓抑之意。
那時她也猶疑不決,是旎檀還是苦楝?
如今卻終於有答案了。
“是苦楝。”
她抬手一揚,紫綾從她手中飄然而去,攀掛在楝樹最高的那節樹枝上,清風一吹,楝花一拂,隨著紫綾飄飄揚揚,在風中放肆飛揚。
紫綾伴她修行一路,亦為她擋下許多風霜,如同恨水一般融進她的一部分。
尊者贈她的東西是不能再還給他,她今日卻要把紫綾留在旎檀寺。
她的一部分,她修行的一部分,所有過往迷茫鋒利都如同潮水退去。
她借了紫綾的勢,終歸是要還的。
不能還給尊者,便還給佛寺。
“何處是我,何心是我?”她曾問道。
“諸可還者,自然非汝,不汝還者,非汝而誰。”尊者答道。
她終於能夠坦然道出:“我心如砥柱,不取亦不放。”
朱牆之下,風不停息,紫花不住掉落,苦楝靜靜凝望那吹動的紫綾許久,終於雙手合十,在樹下鄭重地行了佛門一禮,輕聲道:“多謝。”
她大步離開了旎檀寺,身後有老僧觀望已久,待她走後亦對著楝樹合掌行禮,緩聲道:“阿彌陀佛。”
臨別之期已然逼近,再度踏入雷峰塔之時,苦楝來向尊者告別。
“天劫將至,特來向尊者告別。”她輕聲道。
“施主尋到所求之道了嗎?”
“是的。”苦楝抬頭望天,“兜兜轉轉,萬年之後,我終於明白我所求之道。”
“是什麼?”
“執天之道,觀天之行。”風拂過她的長發,發間木簪巍然不動,她幽靜的眼眸堅定不移,“經文上常言老楓化為羽人,朽麥化為蝴蝶,自無情而之有情也。賢女化為貞石,山蚯化為百合,自有情而之無情也。”
“萬物,一物也,萬神,一神也。我尋尋覓覓已久,原來無非是這天地。我道非是有情,非是無情,不過返璞歸真,依天而行。”
司命沉沒在孽海之中,過往的記憶撲面而來,她聽到遙遠的祝福。
“汝莫憂怖。”
她曾一笑而過,自恃離於愛者,無憂無怖。
可在偽境之中,夜深之時,斐孤擁她入眠,他熟睡之時,她悄悄把手扣進他指間,在微亮的千影燈下凝望他的容顏,於他額間印下輕輕一吻,心裡盼著與他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苦楝是真的喜歡他,想留他在身邊,永遠愛護他、縱容他,司命卻不肯承認那些時光。
她原來畏懼斐孤,她害怕喜歡他,怕破了不愛不恨之我。
可司命本是執天之道,觀天之行。
她的道是天道,無需畏懼於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