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之上(無情司命vs瘋批墮仙) - 補恨果 (1/2)

緣空永遠記得那一日,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秋日,燕雀南飛,蘆花開放。
她在雷峰塔待了幾日,百無聊賴地問他:“尊者何時才能回西天?好過日日困在這兒。”
“這又何妨?”他答,“世尊金令,我便是要遵的。”
“都成神佛了,還要聽令行事啊?”她好似微嘆一聲。
“自然,天地法則,神佛亦要守。既然是世尊的指令,我都要遵。世尊若是要我死,我亦要死的。”他雲淡風輕道,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何不對,右手仍捻著佛珠,平靜地轉著。
她卻臉色大變,忽然唐突地扣住他的手腕,急聲道:“不要死!什麼天命,為何要他來決定你的生死?”
緣空措手不及,還未反應,佛珠便失手墜下蓮池,而她卻在觸到他手的瞬間被霸道的法力震傷。那隻緊緊扣住他手腕的手一緊又不得不放開了,兩人都瞧見她那隻手霜凍一般凝結,繼而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楝花香氣猛地散開,幽冷地環繞在二人之間,緣空說不出一個字,但見她臉色一時變化,忽而輕嘆一聲:“是我逾越了。”
緣空這才反應過來,施法替她撫平傷口,而後便是尷尬木然地收緊手指,不知如何面對她。
昔年世尊不知為何忽然下令,西天三千諸佛、八千羅漢須得結避身印,妖魔皆不得近身。
爾時緣空並不追問為何,只是從容領命,直到今日看她手心蔓延的傷口,她遲滯的面容,驚悔之意才如洶湧海水灌進心口。
沉默無聲無息,他不知如何再開口,她也沒有再言語。
塔上的風吹得她面孔發白,她只眺望遠處飄蕩的蘆花,不知在想些什麼。
暮色席捲,而緣空閉目之時,她起身靜悄悄地離開了。
緣空沒有睜眼,聽到晚風吹過她柔軟的裙袂,她的氣息驟然離得很遠,不可自抑地,他輕輕皺起了眉。
苦楝的紫裙在灰濛濛的天下仍舊是濃重的色彩,黑紗大袖獵獵風起,她走了很遠,這才抬手看手心癒合的傷痕,有些失落地想:佛家講眾生平等,她沒有惡意,卻根本不能觸及神佛。
彼時她為曳月出頭擋在她身前,甚至劍指尊者,又是多麼自不量力。
只要他碰她,其實她就會傷重,根本無需一戰。
這又是哪門子的眾生平等?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他們之間便是雲泥之別。
她不勝仿徨,虛攏了攏手,有些自嘲:她一隻妖卻去關心他的生死困頓,真是太過逾越了。
苦楝抬頭望天,寶珠似的眼眸中探究與迷茫盤旋不絕。這天這樣高遠,她微小如風中沙礫,是顧不了別人的。
但總有一日,她也會如這天一般,處變不驚,亘古不變。
到那時,神佛也不能碰傷她。
至此一別,她三百年未曾出現,青蛇卻輕車熟路地來打趣緣空:“怎麼了?你們吵架了?惹人家生氣了?她怎麼還不來見你?”
緣空默然不語,青蛇卻丟來一本書冊給他:“哎呀,姑娘家總要哄一哄的,你沉默寡言的,人家不高興了可再也不來了。這書給你瞧瞧,你好好學學怎麼說話。”
丟下來的書冊攤開落在他懷中,他撿起來隨眼瞥去,那頁寫著:浮屠是瞻,伽藍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
這是蘇軾寫給王朝雲的銘文,情深之意不言而喻。緣空目光短暫地落在那段字文上,輕輕別開了眼,抬手自然地將書冊遞還給青蛇:“我與她並非如此。”
青蛇隨手把書丟開,涼涼道:“隨便你罷,反正嘴硬的不是我。”說罷她便哼著輕快的曲子去見白蛇,徒留緣空孤單地守在塔上。
三百年,梵宇僧樓更添滄桑,他守在塔上不曾改變,他閉眼平和開口誦經:“不瑕缺戒。不荒穢戒。不求戒。不染戒。無濁戒。智者所嘆戒。菩薩念如是等戒。不恃持戒。不毀破戒。不稱己德不譏彼過。終不舍戒亦不依戒亦不住戒。雖舍一切諸所恃著而行色行。是為菩薩不離如如來所許念戒。”
流逝的漫長時光與西天無甚差別,他在此處或在西天都無不同,只有一個她是謂不同。
又過三千年,酷夏之時,她終於來見他,卻再無從前的青澀鋒利,通身的沉靜平和,修為大漲,已極為脫俗。
“尊者,好久不見。”她一如往常地頷首行禮,他亦合掌回禮,還未開口,她卻突然遞來一朵純白的花給他,那花清靈靈的白,花蕊微帶一點鵝黃,是極美的。
緣空有些意外,心底又有些欣喜,錯手接下了,還在糾結如何開口道謝。
她開口問道:“尊者,你覺得它美嗎?”
緣空一怔,點頭道:“美。”
她盯著那朵花緩緩道:“這是仙人掌的花,要凡間五六年的時光才能開放,除了楝花我便最喜歡看它,覺得生機勃勃又那麼珍貴。”
“可如今,我已經看不出它美還是不美了,好似這一朵花同那一顆石頭無甚分別。”
他望向她的面容,冷冷清清的一張面孔,乾淨的眼眸中映照著這朵微小的花,沒有絲毫動容。
他的心便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涌動的血液開始沸騰,一顆心又酸又痛。
他握緊了那朵花,語氣自然地恭喜道:“施主已然見性了。”
“五蘊皆空,無住無執。”他眼睫微顫,“心無憎愛,是以施主不日便要得道了。”
“是嗎?原來這就是無住無執。”她的面孔上也瞧不出什麼喜意,語氣淡泊,並不十分在意。
“是。”她曾喜歡過這花,如今卻再無什麼喜好了,哪怕一丁點,也沒有了。
她踏遍人間山河,見過萬物生長,芳華萬千,那些生動的美麗在她眼中漸漸褪色,變作一片混沌的虛無。
她看過無數雙含情、含恨的眼眸,聽遍無數坦然的、畏怯的心聲。
美與丑,生與死,愛與恨,罪與罰,在她眼中全部化作烏有。
再無什麼不同,就如這天地眾生於她而言,再無任何分別。
終於走到今天,她嘆了一口氣:“我好像老了。”
她在塵世苦修已然萬年,緣空澀然不已,久久凝望她。
過往她曾打趣他說自己無法成佛,持戒太多,而她連不笑都做不到。但她沒有發覺,如今她也未曾再有從前的半分笑意了。
她已然心空似水,意冷如冰。
“多謝尊者,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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