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一天,晨起的人們匆匆忙忙,經過一晚上的沉澱,天上掛著稀略的雲彩,天色發白,空氣掠過,拂過一天中難得的微涼。
林星獨自走在非機動車道,聽到了幼年在鄉下時常聽到的鳥鳴,但當她抬頭望去,只看到繁密的樹葉和粗大的樹冠,那些穿透歲月的聲音,彷彿只是她的錯覺。
拐了兩條街,路過一個十字路口,到了街角的嘉禾便利店,換班的張姐捶著后腰,吩咐了幾句就騎著電動車趕去飯店洗盤子了。
眼鏡沒有度數,林星看著張姐帶上頭盔,一米六的身軀跨上電動車有些搖晃,一坐下來,經年累月體力勞動讓她身材有些走形,肚子上累積了熬過一家辛苦的贅肉。
客流陸續湧入,早高峰過後,包子還剩兩個,茶葉蛋賣完了,林星拆開從冰櫃中拿出的冷凍品,放進了關東煮機器的格子,很快,食物開始沸騰,溢出清香,調到保溫狀態,林星開始補充貨架的商品。
人流如密,一天的體力活動過後,右手頻繁拿起掃碼槍又放下,她累得手都要抬不起來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倒頭就睡,一夜無夢。
清晨,對著鏡子刷牙,看著自己逐漸麻木,心無波瀾。
重複性的程序工作一天天的過,簡單的工作內容也能帶來膚淺的快樂。
流火七月的第二周,林星終於見到了曾在照片和錄影中無數次看過的那個人。
他生活很規律,頭髮如照片中的長度一般長短,應該是定時修剪,左手戴著機械手錶,把叄瓶老酸奶放在收銀台上,未發一言,林星拿起掃碼槍一一掃過。
“十五塊。”隔著琥珀色的美瞳和笨重的黑框眼鏡,她說道。
郁思寧調出二維碼,林星拿起掃碼槍掃過,他拿起酸奶,推門離開,全程沒有言語,只有感應器留下的“歡迎光臨”回蕩。
但之後便開始心神不寧。
往貨架上擺泡麵的時候,誤把一排商品都掃到了地上。
香港一行揭開了她刻意忘記的往事,自我厭棄又嘗試自毀。然而無用。
林星看著一地狼藉,慢慢蹲下身撿起貨品仔細擺放在貨架上。
直到下班交接仍心神不寧,張姐分了她半塊西瓜。
張姐年不過四十,卻已兩鬢斑白,她是家中的老大,只讀了小學就開始去鎮上打工,後來來到澄市,結婚生子。
好景不長,開飯館虧了五十萬,等到終於還清欠款的時候,丈夫開卡車出了車禍,至今昏迷。
但她每天樂咪咪的,白天晚上接連打工,像是永動機,嘴唇發白,面無血色,林星總覺得她什麼時候就會倒下。
也許是物傷其類,張姐總是勸導她,“晚上回去要學習呀,你還這麼年輕,等攢一點錢去學校念書,將來賺大錢。”
林星低頭整理收銀台,“我笨,學不會。”
張姐熟練地套上印有嘉禾字樣的綠色馬甲,“學不會多學幾年嘛,反正啥時候也能考。”
林星看著她的面容,“您保重身體。”
出門后回頭,年齡尚青的女人,此時疲憊地伏在收銀台,像是傾塌的土嶺。
走過街巷口,她蹲下身,把從便利店帶的烤腸和包子捏成細碎的小塊,叄只流浪貓一擁而上。
兩個月了,這些貓不再對她躲閃,林星沒有伸手撫摸貓毛。
“貓不能吃烤腸。”
原來他的音色是這樣,像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
林星回過頭,郁思寧提著叄罐酸奶,站在她的身後。
他蹲在她身側,撕開包裝紙,貓朝他撲去,林星看著地上殘餘的食物碎渣,抽出一張衛生紙撿起裹起來。
這麼些天了,終於和他說上話了。
“對不起,我現在還買不起貓糧。”
比起餓死或者在垃圾桶里翻腐爛的食物殘渣,她想,烤腸也許沒有那麼不堪。
郁思寧沒有出聲,半蹲著注視貓舔食酸奶。她蹲在他身側,半天沒有動。
他望了她一眼,“你在嘉禾便利店工作。”
“是的。我今天還給你結賬了。”
“嗯。”
話語落下,郁思寧撿起地上的酸奶盒扔進垃圾桶,頭也不回地離開,流浪貓眼裡心軟的神走掉了,它們並沒有再回到她的腳邊,鑽進了拐角的磚洞。
第二天一早,林星帶了一本化學練習冊到店裡。張姐看到了,喜笑顏開,“這就對了嘛,每天學一點,總會有進步的。”
郁思寧再來買酸奶的時候,看到了她寫的作業,不堪入目,出聲提醒,“四氧化叄鐵是是氧化亞鐵和氧化鐵組成的化合物,化合價不是叄分之八。”
他看向她的眼睛,“兩個鐵是正叄價,另外一個是正二價。”
她塗掉答案,又拿起掃碼槍掃碼。
晚間,遠處熱鬧鼎沸,林星小心扒開雞蛋殼,露出裡面的蛋黃,貓又開始和她親近。
來人尚沒有開口,林星搶先,“我查過了,貓可以吃雞蛋。”
“嗯。”
和昨天一樣,郁思寧等貓喝完酸奶就離開了,沒有和她搭話。
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她躲在屋檐下,鞋子還是被打濕了。
郁思寧舉著一把黑色雨傘,傘面攔下了打到她鞋尖的雨水。
她縮了縮腳,“謝謝。”
他沒有回應。
雨勢漸大,他問,“你今年念幾年級?”
他終於開始好奇。
林星語氣哀弱可憐,“我沒在念書了。”
“為什麼?”
“家裡沒有錢了。”
郁思寧的語氣很平靜,“義務教育階段不收學費。”
林星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我媽說家裡要活不下去了,弟弟要喝奶粉要錢,她有慢性病每個月也要吃藥,讓我不要太自私,我就出來打工了。”
餘光里郁思寧終於看向了她,“你一個人嗎?”
“我姐姐在深城打工,我去年也去了深城,我們都在流水線工作,她和廠里一個男的結婚了。我們叄個住在一起。”
說到這裡,林星話語停頓,“但……我的姐夫摸我,還掐我,我告訴姐姐,她說我勾引男人不知廉恥,把我趕走了,我就來了這裡。”
盛夏大雨街面沒有人,大滴的雨水沖刷著地面,水波反射著路燈波光粼粼。
夏蟬停止鳴叫,只有雨聲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