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完了。
聽到寂行說出口的字眼,飲花頓時心裡只剩這兩個字。
她是對寂行有些天不怕地不怕,但不包括被現場抓住在看春宮圖這樣的事。
寂行在某種程度上很像她的長輩,對她有著一些教引資格,東打岔西打岔的,總算還是沒有能夠瞞天過海,被他發現了這本不得見人的小冊。
等等!
但他還沒有看見裡頭的內容啊!
書冊的封面並沒有內頁那般露骨,而是一副小軒窗前柳枝飄揚的圖,看起來像是一卷尋常的風景寫意畫。
寂行有將它拿起的趨勢,飲花立刻搶先拿到手,背手放到身後,道:“沒什麼……”
他盯了她半晌,問:“那你為何要藏它兩次?”
原來剛剛他也看見了,飲花有些欲哭無淚,仍強裝鎮定道:“你不是不愛看話本么,就不讓它礙你的眼了。”
寂行深深望她,忽然靠近,嚇得飲花往後讓了讓。
“別動,”寂行說著,兩指探了探她耳後,皺著眉低聲道,“還是很燙,我還是去請大夫來看一看。”
耳後的肌膚碰到柔軟的指腹,他的拇指側邊也似有若無地蹭到了她的臉頰,相觸的地方酥麻了一瞬,以一種燎原之勢教她更熱幾分。
“我真沒發熱!”寂行瞥了她一眼,飲花聲音低下去,鎮定地說了句,“真是熱出來的……”
寂行見她說得不像有假,猶豫片刻后,起身將後窗開得更大些,好讓風能鑽進來透氣。
飲花看著他忙活,卻見他忽然又走回來,手中帶著把團扇,是這屋裡本就有的,想來是客棧為客人備下。
他回到床邊讓她躺下,飲花不明所以地照做,隨後只覺他將被子往下拉了拉,蓋到她小腹的位置便沒再往下。
“畏熱也不要太貪涼,不要踢被子。”
飲花“哦”了聲,誰知寂行就在她的床沿上坐下,一下一下地搖起團扇來給她扇風。
頗有些千金小姐待遇的意思了。
要是平時,飲花自然很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可而今不一樣,她手邊可是有本春宮圖啊!
寂行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開口道:“不繼續看了?”
飲花還沒反應過來,獃獃地:“啊?”
“風月寶鑒。”
這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飲花神色微變,結結巴巴道:“不、不看了……”
“你方才藏它做什麼?”
飲花梗著脖子:“誰說我藏了!”
她這麼瞧著寂行,心道反正他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底氣越發足了起來,卻見寂行忽然微微彎起了唇角。
隨即她感到腰後有什麼東西在被抽走,下一秒,那本被她藏在身後,而後順勢壓在身下的小冊出現在了寂行手中。
他拈著那本冊子,眼神從飲花身上掠過。
飲花:“……”
“你!”
飲花說著就想伸手去搶,寂行下意識躲過,道:“墊在腰下做什麼,不舒服。”
而後將它放在了她枕邊。
一顆心大起又大落,飲花重重呼出口氣,卻還懸著一顆心,又不好再去給它換位子,否則更像是此地無銀叄百兩了。
飲花偏過頭悄悄看了那春宮冊一眼,沒發覺寂行也正留心她。
不知為何她對這本書如此看重,又似乎不想讓他看到裡頭的內容,話本而已,究竟是為什麼?
縱然心中有所懷疑,寂行還是不會不經同意就擅自打開。
飲花轉頭,正看見寂行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她心裡發虛,臉上的熱度也還沒散了,問:“你看我做什麼?”
寂行替她扇著風:“還熱嗎?”
“……熱。”
“那你莫再亂動,心靜自然涼。”
飲花聽他說完,依舊享受著他的貼心服侍,扇底風幽幽地送至身邊,還真稍解了方才的熱意。
午後總是有些昏昏欲睡,飲花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就在眼睛闔上一小會兒后,忽然不知哪裡來的一陣風,陡然大了起來,猛地撲到她身上,後窗外的枝葉沙沙作響,將她頓時從困頓的睡意中驚醒。
寂行的扇子似乎停了,只剩自然的風氣吹過來,飲花睜眼,想讓寂行去將窗關小一些,卻見他眸色深沉,神情嚴肅,不知在看什麼。
飲花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最後落在了自己的枕邊。
沙沙作響的不止樹葉,還有被風翻開的紙張。
……
太過愜意,忘了枕邊正埋著個禍端,她竟還能就這麼打算睡過去。
真要完了!
飲花頓時生無可戀地閉上眼,微不可見地朝里側挪了挪,若這兒能有個洞,她一定毫不猶豫地躲進去避難。
可惜她做的一切只有如掩耳盜鈴,寂行果然冷不丁開口喚她,飲花臉朝著牆,佯裝正在睡著。
更可惜寂行不吃她這一套。
他生氣的時候是這樣的,淡淡叫你的名字,不怒自威,雖然生氣的時候少,但正因鮮少,而更有震懾力。
飲花敏銳地察覺到他此時語氣不妙,頓時更緊地閉起了眼睛。
“知道你醒著。”寂行說。
睜眼就意味著要面臨死刑,飲花對自己於心不忍。
她極其緩慢地轉過頭去,先睜開了一隻眼睛打探,正碰上寂行由上落下的視線,一個激靈,徑直將另一隻也睜開了。
“啊,怎麼了……”飲花作出大夢初醒的模樣。
寂行薄唇緊緊抿著,看了她片刻,問:“你讀的什麼話本?”
“話本不就那些東西,左不過一些市井風俗、神仙鬼怪……”
“還有呢?”
飲花快速抬眼瞥了他一下:“歷史典故咯!”
寂行的聲音無波無瀾:“還有呢?”
“還有什麼?”飲花裝傻。
寂行半天沒說話,飲花偷偷看他,卻見他臉上耳朵都有可疑的紅暈。
像是被氣的。
飲花頓時噤聲。
她是嘴硬,卻已經露出了往日做錯事時的表情——嘴唇微微抿著,唇角向下,眼裡滿是狡黠和試探,時不時地看你一眼,又若無其事地瞥向別的地方。
她怎樣膽大包天他都不意外,這回卻徹徹底底地驚訝了一番。
他無意未經准許便去翻看她的冊子,卻被風不經意地打開,他只是下意識瞧過去一眼,便看見兩個赤條條的人糾纏在一起,衣衫半褪,姿態極其不雅。
只是這麼掃了一眼,寂行就驚得立時移開了目光。
這是她費盡心思藏的話本。
這就是她在看又不肯讓他看的話本。
“你……”寂行張了張嘴,又說不出話。
飲花小聲回道:“我怎麼了?”
“雜書移人性情,更何況,”寂行頓了頓,“更何況你尚年幼,還是未出閣的女子。”
他將話攤開說,飲花便頓時像極了被踩著尾巴的貓。
“我的性子也是幾頁紙說移便移的?你是否太小瞧了我?若是你覺得我性情不好,”飲花抬頭看著他,“那多半,是天生的。”
“況且你從前要我博覽群書,卻沒說不能看這些,這與我出未出閣有何關聯?”
“而且我已經不小了!”飲花最後小聲、且不服氣道。
寂行一向知道飲花能說會道,常能講得人啞口無言,卻未料想於此事上她也有著自己的一套道理。
他憋了半天,只拿扇柄將那被風卷開的書頁闔上,隨後將扇子置於其上壓著,免得那些畫面再現於眼底來。
飲花見他臉上更紅了,頓覺是不是自己太惹他生氣,於是軟化些語氣,道:“這並非我有意買的,實是那店家買叄贈一贈與我的,我事先並未看是什麼呀!”
寂行沒有說話。
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實在沒有任何處理此類事情的經驗,他不知道這在尋常人家,家中的長輩發現小女兒竟私下裡看春宮圖要怎麼處理,他身邊能有一絲一毫與此相仿的,也就只有破了戒后被趕出寺的僧人,或是像寂歸那樣自請還俗的,可飲花呢?
他該怎樣開口才對?
寂行犯了難,飲花當他還在生氣。
觀望了半晌他的動靜后,飲花爽快地開口:“我錯了。”
寂行隱隱鬆了一口氣:“錯在何處了?”
飲花:“……”
她只是隨口一說,雖面上虛著,心中卻並未真覺得自己有錯。
人慾原本便是天性。
見她沉默,寂行也當即明了。
他無可奈何地輕嘆口氣:“你……我替你保管罷。”
上一本寫著淫詞艷語的話本也被他充了公,其實飲花對那還有些好奇,這本她正得了趣,半點也不想再交給他去鎖進柜子里永久蒙塵。
飲花急了。
她迅速從扇下抽出那本春宮圖,隨意翻到了某一頁,就這樣放到寂行眼前。
教人措手不及。
寂行沒來得及作出任何防禦措施,便看見了另一幅赤條條交迭在一起的圖畫,頓時閉上了自己的眼。
這陣風來勢洶洶,還在呼呼地吹著,裹挾著熱氣與隱約的涼,讓人處於矛盾的漩渦。
一股這幾日越發熟悉的馨香傳入鼻間,緊接著是她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來。
飲花得了手,附在他耳畔,不遠不近:“眼下你也看了。”
“天大的錯又如何,”她似乎輕笑了聲,“如今我們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