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飲花第幾次在他面前掉眼淚來著,寂行記不大清了。
她小時候總是愛笑,也愛哭,每每覺得受了委屈,眼淚總是出得極快,人還沒反應過來,淚水就從她眼底涌了出來,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好不可憐。
雨過天晴也很快,往往一些蜜糖,幾句哄人的話,或是告訴她可以少練兩頁字,就能換來她睜大眼睛,任沒來得及剎住的眼淚滴下來,眼睫都還濕潤著,抽抽噎噎問:“真的嗎?”
變臉太快,有如夏時一陣一陣的雷雨,教人語塞,卻不能收回那些好吃的,或是已經出口的允諾。
她的演技著實太好了些。
在紅漆難聞的氣味里,她身上暖洋洋的香氣與之抗衡,他就這麼倚靠在她懷中,身體卻還僵硬著。
他凝著那滴眼淚兩秒,終於眼睜睜看著搖搖欲墜的水珠子落下來,輕飄飄的,輕易就潤濕了他的唇角。寂行不自覺抿了抿唇,嘗到那滴眼淚里微微泛著的咸。
他下意識抬手,欲拂去她臉上的淚水,飲花忽地順勢握住他,給了個眼神示意,同時繼續叫著他的名字。
帶著哭腔叫的。
寂行說不上來有怎樣的感覺,只覺她此時看起來又可憐,又有狡黠的可愛。
飲花微微俯下身靠近他,像把一個瀕死之人抱進懷中告別,實則悄悄貼在他耳畔,熱氣盡皆灑在他的皮膚。
“你好歹裝一裝,閉上眼睛。”
細細密密的癢意從她靠近的地方蔓開,寂行如同被刺撓了一下,頓住一瞬,而後按照她說的闔眼,眼前立時暗了下來。
他只聽見她可憐的抽噎,只嗅見刺鼻與怡人的氣味糾纏,只感受到,她整個人都與自己不同。
他若是石鐵,她便是世上最柔軟的棉。
車夫的報信產生效用,有人驚慌失措地前來查看,等他們掀開車簾,入目即是鮮血。
飲花沒有阻攔,這也是她想讓那些隱匿在暗處的人看見的。
她滿面淚痕,配合地催促:“別看了!快快趕路!”
圍看的人真正驚懼起來,驚慌失措地跑回去,乘上各自的馬車。
飲花聽見他們的車夫也回了這裡,正要重新出發時,後頭忽然傳來一片雄渾的馬蹄聲。
飲花神色微變,稍稍提高聲音問車夫:“是誰?”
馬蹄聲由遠及近,很快就到了他們的車旁,車夫並沒有來得及答話,而是另一道聲音響起來。
“飲花姑娘,寂行師父,出了何事?”
這聲音她聽見過,很熟悉。
“是王府的人。”寂行忽然開口。
飲花低頭一看,發現寂行睜開了眼,臉上有些紅。她急速跳動的心跳霎時和緩下來,渾身的戒備鬆懈,這才發現自己將他抱得太緊了些。
“他的聲音有些耳熟,似乎是跟在王爺身邊的侍衛,”她鬆了鬆手,提醒他,“你接著裝呀。”
寂行噎住,如她說的做了。
外頭車夫代替他們與侍衛說話,就按照飲花告訴他的說辭。
“受傷了?!”
那侍衛從他的口中抓住重點,立刻翻身下馬欲前來查看。
方才走到車邊,還沒來得及登上,眼前忽然銀光一閃,一道模糊的長影從眼前飛快掠過。
他是跟在王爺身邊的得力護衛,在刀尖舔血求生,焉能認不出那是什麼。
利箭。
是支利箭!
他立刻看向車的前方,迅速在林中搜尋可能的身影,忽見一抹黑色消失在樹后。
他當即對身後的人馬厲聲道:“南邊林子里有刺客,速去搜查!”
“是!”
他們要殺的人就在這車裡。
他轉頭看向馬車,只見門帘上排布著兩個明晃晃的洞眼,在布料上撕開可怖的痕迹。
車夫再度經歷此事,眼下越發倉皇起來,一個不慎摔下車去,口中還喃喃著:“殺人了……殺人了!”
此時響起另一道聲音:“究竟出了什麼事?”
“回稟王爺,林中發現刺客。”
……
人聲、車馬聲、打鬥聲……
一簾之隔,外頭已經亂作一團。
車廂內卻安靜得可怕。
人在死生邊緣徘徊過後,會對熟悉的危險訊號有著本能的應激反應。
“嗖”聲近在咫尺,寂行敏銳地睜開眼,與此同時,耳邊響起悶悶的一聲痛苦的低吟。
朱漆離以假亂真原先只差一步,而今想來也不會有人懷疑。
鮮紅的血液從她的肩窩溢出,血腥氣隨之蔓延至人的鼻端,狠狠腐蝕了另一個人的心臟。
原來飲花演得不對。
見到對方在自己面前受傷,一時之間是說不出話的。
那血氣似乎知曉他的命門,準確地堵住他的喉嚨,寂行啞著嗓,嘴唇微不可見地有些顫抖,他抬手欲去觸碰她,卻頓在半空,怎麼也落不下。
那支箭與從先前的別無二致,就這樣生生扎在她的肩上,他不能去碰,不敢去碰。
他甚至問不出一句,飲花,你疼不疼?
她的手已經被朱漆染紅,失了力氣後手驀地一松,作偽的第一支箭滾落到地上,將地面也染得猩紅。
做戲的哭泣戛然而止,最後一滴晶瑩浸潤過下睫,滴到他的頰上。
寂行望著近在咫尺的眼睛,指尖終於微微顫著撫上她的眼下。
他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而後他聽見飲花的聲音,虛弱的、痛苦的、只有薄薄的一層力氣支著。
“寂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