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先皇薨逝,新皇登基,改國號為靖興。
隨著原本的裕王殿下成為國主,一道指令同時下達——所有正在興建的寺廟全部停工。
包括未有雛形已有賜名的慈化寺。
王爺來別院找到寂行時,新寺建造剛停工半天。
他已經向現在的這位皇帝求過情,得到的回復是:舉國服喪,建寺事宜無限期延後。
是個合情合理的、無法駁斥的理由。
王爺滿含歉意地向寂行說明此事,寂行瞭然,從上回見的那一面來看,新皇做出這個決策再正常不過。
叄月採的伏月茶在熱水中翻騰,他將新沏好的茶水放在王爺手邊,說:“此行多受王爺照拂,寂行銘記於心。”
“那寂行師父做何打算?”
“入京已近一月,既無急命,貧僧也該回寺去了。”
他不是一個人趕赴京城,還有一隊他帶領的清覺寺建築隊伍,更有一個自己千里迢迢跑來的小尾巴。
在這頭寂行與王爺交談時,小尾巴依然能出去找到新的樂子。
飲花似乎並未受到太多困擾,直到日暮西山才回來。
寂行坐在院中讀經,順手給小池塘里的幾尾錦鯉餵食,餘光瞥見某個樂不思蜀的人回來,將大包小包的東西往他面前的玉石桌板上堆放。
寂行放下經書,掃視一遍這些物件,隨意問道:“買了什麼?”
“西齋的糕點,聞意樓的蜜餞,迎客坊的燒雞……哎呀多得很,還有些話本子什麼的小玩意兒。”
寂行倒沒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反應,只關心地問了一個問題:“近來越發暑熱,買這許多,恐還未來得及吃便壞了。”
飲花在對面坐下,聽他說話時,隨手端起他為她備下的茶喝了解渴,口乾舌燥之感消退了些后,她不以為然道:“這都是我為咱們在路上準備的乾糧,還有一些是給寂安和住持他們帶的。”
寂行一頓:“你要走?”
“是咱們,”飲花向自己杯中添著茶,“你不是打算回去嗎?”
是這樣打算,但他其實還沒有同她說這個打算。
寂行唇角淡淡勾起:“嗯,是這樣。”
飲花撇撇嘴,喝了第二杯茶后,又聽寂行說:“燒雞,也是給我,或是師父,或是寂安的?”
明知故問。
飲花將那一包朝自己這兒攬攬,戒備地護食:“這是我今晚的夜宵。”
寂行不置可否地笑。
他一整日都困頓著,想著要如何安撫那些參與此項事宜的人,他們已經耗費巨大的精力,心血卻要被迫付諸流水。
煩悶了一日的心緒,在見到她時竟很快神奇地得以撫平。
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寂行。”
“嗯?”
“我們回哪裡?”
寂行顯然被問得愣住一瞬,才說:“自然是回清覺寺……你若不想去可以回家歇息,也是一樣的。”
“我是說,”飲花打斷他,臉上哪裡還有方才插科打諢的笑意,取而代之是一副再認真不過的神情,“一定要回去嗎?”
寂行驀然一僵,她卻仍在碎碎念著。
“我們隨便去個什麼地方吧,不過要往南一些,我怕冷。”
“對了,江南好不好?”
“還是你喜歡塞北?”
她話裡帶著笑意,仿若只是普普通通地談論一場天氣,天氣好想做什麼,天氣不好又想做什麼。
寂行長久地喪失了一些說話的能力,等他找回自己的嗓音,卻發現喉嚨有些滯澀。
“飲花。”
她托著腮,微微偏過頭:“嗯?”
“若是要出去遊歷一段時間,也需先回去同師父報備過,屆時你若想去江南,也可隨我同去,但天高路遠,恐……”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飲花並沒有等他將計劃說完,便笑著開口道。
“我……”
寂行如鯁在喉,半天沒說出後面的話。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飲花像是見不得氣氛這樣沉默,忽而換了個戲謔的語氣:“同你說笑而已。”
寂行抬眼凝住她的眼睛,卻只觸碰到虛浮的一層。
她似乎打算將玩笑開到底,問:“你想的是什麼?”
言語散在風裡。
心裡緊繃著的弦是該松下來的,但寂行卻並沒有他想象中的輕鬆。
只是玩笑話啊……
她或許只是在見過外頭的世界之後,想去見一見更大的世界,也或許只是真如她所說,只是開一個玩笑。
而他卻真的,認真考慮了某一種可能。
一種有負如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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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戛然而止,寂行安撫過眾人,最後挑了個晴朗的天氣,整理停當一切之後,踏上回到故土的路程。
歸時與來時人數並無增減,只不過監院換作飲花,而這位負責了歸程所有的乾糧。
他們二人共乘一轎,飲花不知從哪裡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蜜糖,叫他攤開手掌,隨後獎勵小狗似的將糖放在他手上。
出家人只食素,有時也會有體弱的僧人體力不支暈過去的,所以寺中也時常備有蜜糖,允許他們作為必要時補充精力的食物。
飲花得意介紹:“這裡頭還有蓮花哦!”
薄薄的糖紙覆於其上,小巧的蜜糖靜靜躺在自己的手心,她大約已經提前偷偷嘗過幾塊,教空氣也跟著漫出幾分隱秘的甜。
寂行不打算現在就將它一口吃掉,正欲合攏掌心收起,車外馬的嘶鳴聲乍然響起,旋即車身一抖,蜜糖猝不及防地掉在了地上。
就在寂行俯下身的一瞬,空氣被急速割開一道裂痕。
飲花不知為何發出聲驚呼,寂行還未撿起,下意識立刻直起身來看她,只見飲花的視線正落在他身後某處。
寂行緩緩轉頭順著望過去,木質的車廂壁上,此時正釘著一支利箭。
箭羽直直對著的,是他的眉間。
地上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掉落的蜜糖靜靜躺著,包裝上沾了些灰塵,它並不知道,自己在不經意間,竟救了一個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