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閣面首(NPH) - 28.夜訪

夜裡,趁著皎然月色,趙嘉禾悄然下山。
建安城中的吳氏麵館已打烊,唯有一豆燈閃爍。聽聞扣門聲,一身青袍褂的年輕男子前來開門。柳眉星眼,朱唇榴齒,如玉的面龐在見到趙嘉禾驟然晦暗。
“我去喚內子。”越秋白道。儘管不喜趙嘉禾的深夜叨擾,但還是未將人拒之門外。他是雲蕪綠招贅的夫婿,亦是趙嘉禾同母異父的“大哥”。只因他不是吳王所出,生平在皇家族譜上被抹去,甚至連“大哥”這個稱謂都保不住。
“嗯,我要一壺蘭雪茶,用春水煎之。”趙嘉禾並未顧及越秋白的臉色,笑眼盈盈地道。見到雲蕪綠,她心間也痛快不少。
“好。”越秋白將趙嘉禾讓入室內,這才闔上門,轉到后廚去煮水煎茶。
少刻,一個俏麗的娘子從后廚掀簾走出,笑道:“殿下尋我何事?”
桃紅色衣擺輕拂,玉肌花髻落入溶溶月色中。雲蕪綠送上一碟子梅干,將微開的窗戶又推開半扇。院子積滿落雪,月明星稀,難得的晴夜。
趙嘉禾捏起一塊梅子,放入唇間,微酸生津。
她嘆氣道:“若不是你已成家,今夜我想宿在你這兒。”她心中惦念著昔日同雲蕪綠月下痛飲的光景。酒酣耳熱后,雲蕪綠烏鬢半偏,舉袂向空,如銀蛇般在清輝下起舞。她舉手為其打拍,猶似擊鼓相和,雲蕪綠踩著拍子,清影零亂。夜風乍起,梨花紛揚,似漫天飄絮,亂了她的眼。
雲蕪綠坐於她對面,半托起腮看向院落,淺笑道:“殿下想留多久便多久。”
趙嘉禾瞟了一眼后廚:“我就不同他搶人了。”
雲蕪綠唇角微勾:“殿下星夜造訪,是有要事囑託?”
趙嘉禾收回目光,攥緊了拳頭,啟唇道:“大事將即,城中布置得如何了?”
雲蕪綠正色道:“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城內已有五千軍士,周邊交好的郡縣也有軍隊調遣,能在一日內劍指建安。但此計並非萬全:一是建安城中有三萬駐軍,皆是由五官中郎將秦堃統率,此人油鹽不進,又有些手段,屆時恐怕會強硬鎮壓我等;二是吳國軍權多半歸大皇子所有,我們雖安排軍隊攻打建安,但無法長久,若不能擒拿大皇子,必遭反撲;三是師出無名。本是弱勢,若再不得名,更是難辦。”
趙嘉禾聽完,對上雲蕪綠的那雙剪水之眸,問道:“所以,你怕嗎?”
雲蕪綠搖首:“殿下信我,憑著殿下這份信任,我曾火燒匈奴,當上武林盟主,又從楚地帶回二十萬俘虜。所以只要是殿下堅信之事,我便覺得十拿九穩。”
越秋白掀開帘子,為兩人端上兩盞熱茶,隨後悄然退去。
趙嘉禾饒有興緻地看向越秋白離去的方向:“你倒是將他教得不錯。”越秋白一去涼州二十載,在涼州鬧出的風波,她也略有耳聞。哪怕被父母厭棄,越秋白骨子裡也是個孤傲清高之人,而如今卻甘願洗手作羹湯。
“全靠殿下點撥。”雲蕪綠捏起茶盞,輕吹一口氣。
茶香氤氳,裊裊騰騰,模糊了趙嘉禾的視線。
趙嘉禾轉首,看向窗外明月,長嘆一聲,倒是讓她想起那個性格相似的少年了。
“殿下可有心事?”雲蕪綠問道。
“在想如何處置一個人。”
雲蕪綠詫然:“殿下向來遇事果決,竟還有猶豫之事?”
“你說,若有這麼個人,他不那麼聽話,但還有些用處,是留還是殺呢?”
雲蕪綠斂眉,沉吟片刻道:“全憑殿下的主意。只是我若是殿下,便會想這人為何不聽話。若是自大狂妄,棄之殺之皆可,但若是為殿下好,只是不得要法,尚能徐徐教之。殿下以前盡可以將不聽話之人殺光,可殿下若是要成為天下之主,自然不能眼底容不下沙子。天下悠悠眾口難堵,難道要殺盡天下之人?”
這回輪到趙嘉禾詫異不已:“我以前覺得你適合當將。你說要當相之時,我還覺得惋惜。現在覺得你確實有相才。”
“將能驅軍,而相能馭將。我覺得當相更好。”
趙嘉禾笑道:“好。以後我為君,你為相,我們共治天下。”
雲蕪綠搖首:“殿下是君,我為臣,臣子替君治理。”
趙嘉禾撇了撇嘴:“與我說話,不用那麼拘謹。我又不會為了一句話而要了你的性命。”
雲蕪綠輕轉起茶盞,挑眉道:“殿下,你好像變了。”
“什麼?”
“變得會關心人了。”雲蕪綠道。殿下先前向來從不會寬慰人,如今卻會為了她的誤解而解釋。
趙嘉禾皺眉:“我何時不關心過你?”
雲蕪綠輕勾起唇:“殿下似乎比以往溫柔許多。”
趙嘉禾眉頭深擰:“你想多了。我哪有什麼溫柔。”
雲蕪綠直勾勾地看著趙嘉禾:“殿下,心中有溫柔並不是壞事。殿下的溫柔,讓我覺得殿下真實了許多,也令人暖心。”
趙嘉禾抿了一口熱茶,別開臉:“你別這麼看我。我這人流連風月,莫要叫我看上你。”
雲蕪綠低笑:“巧了,我也慣會逢場作戲。”
趙嘉禾轉過臉,目光相觸,兩人都失笑不已。
“我要走了。”趙嘉禾起身。
雲蕪綠起身相送:“殿下,雪夜風大,我喊風玖送你。”
“不用了……”話還未盡,卻見一個青衣少年推開了門。青絲纏作髮髻,脖頸間裹著一根白狐毛風領,襯得少年玉面朱唇。
“殿下。”風玖驚喜地道。
趙嘉禾瞪了雲蕪綠一眼,嗔道:“我讓你喊他過來了?”
雲蕪綠笑道:“難道你想讓秋白送你回去?”
趙嘉禾低哼了一聲:“他還不配。”
“見過殿下!”風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未見禮。
趙嘉禾抬腿要走,風玖取下抱在懷中的大氅,披在趙嘉禾身上:“殿下,夜晚風大,莫要著了涼。這是我兩年前穿的,雖然比不上殿下平日里穿的華貴,但勝在暖和。”兩年前的風玖與她一般高,如今已高過她一頭。這些少年,如雨後春筍般地長大了。
趙嘉禾垂首,聞到大氅上清淺的樟木味道。大概是平日里壓在箱底,這回匆匆翻出來的吧。她是習武之人,並不怎麼怕冷,但此時也未拒絕風玖的好意。
兩人並肩而走。明月高懸,兩人的影子在雪地上迭作一處。
走到紫金山下,趙嘉禾出言道:“你回去吧。”
風玖搖首:“我想送殿下回到閣內。”
趙嘉禾睨了他一眼:“你便是送我到山上,我也不會留你過夜。”
“我知道規矩。只是想送而已。”
“隨你。”趙嘉禾拾級而上。
風玖隨後跟上。他踩著雪中的腳印,一下又一下。殿下的腳小小的,腳印也是小巧的,而他一腳踩下去,將腳印踩大了一圈,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地踩著。
殿下越走越快。風玖明白殿下為了照顧自己,已經放慢了腳步,但他還是險些將殿下跟丟。等二人走到院落門口,風玖上氣不接下氣,雙腿踉蹌,差點摔於院外。
趙嘉禾解開大氅,丟入他懷中:“都說了讓你回去,偏偏要跟上來。”這閣中之人一個比一個固執,先前周墨白是這般,沒承想風玖亦是。
風玖喘著氣道:“我只是覺得看到殿下回閣中,才會安心。”
“麻煩精。”趙嘉禾道。
風玖連忙搖首:“我不麻煩。我現在就走,不打擾殿下。”
“嗯。”趙嘉禾應了一聲。
風玖拍了拍自己的胸,咳了幾聲,吐出灌入肺腑的寒風,這才轉身往山下去。
趙嘉禾看著他寥落的孤影,不禁出聲喊住他。
她微微皺起眉,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般做。明明不會留宿他,卻似乎又想留下些什麼。
“怎麼了,殿下?”風玖轉身詢問。
“無事。”趙嘉禾摸了摸自己的懷中,竟然摸到了一顆乾癟的梅干。
她隨手甩了出去,風玖伸手接住。
“這顆梅干,拿著吃吧。”趙嘉禾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風玖眉開眼笑:“多謝殿下賞賜。”
這回是真走了。再回首時,院門闔上,外頭已無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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